本文由书本网提供下载,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://www.bookben.cn/ 《花吟孽》作者:尤阡爱 晋江VIP2013-07-16完结 总下载数:7 总点击数:90217  总书评数:344 当前被收藏数: 921 文章积分: 12,940,907 文案 瑞香,素有“夺花香”的美称,其它花卉与其相较,皆会失香。 颜红挽疯狂地爱着这种花,然而却忘记了原因,亦如她也忘记了,自己爱的人究竟是谁。 “颜红挽,你还要勾引多少男人才肯罢休?”男人的语气,永远充满了冰冷与嘲讽——染月庄庄主,他最喜欢做的事,就是把她喜欢的男人,在她眼前一个个地杀掉,然后,再想方设法地折磨她。那年,那人,曾许她一个未来,可惜终究忘了,流水易逝,痴情难守。 有些人,不能相爱,便只能相恨,不能白首共衾,便只能此生纠缠。 蝶恋花,花泪流,辗转红尘,徘徊朝暮,思愁尽,不过盼君容回首。 (本文HE结局,讲述阴郁腹黑男的变态爱情史) 内容标签: 虐恋情深 怅然若失 搜索关键字:主角:颜红挽 ┃ 配角:傅意画、池曲扬 ┃ 其它:黑化、变态、独欲、HE ☆、墨夜   一轮明月,二更钟漏,三四点疏星,五声呓语幽幽,花底残梦,正值夜浓。山外山的密林里,苍松水边,有间竹篱茅舍。木门“吱呀”一响被人推开,清冷的月光随风漏进来,泻了满地银华,年轻的男子举步入内,手捧一碗温热的稀薄米汤。低低的咳声由榻上传来,一抹单薄衣影映入眼帘,是艳似胭脂的红,挑破了满室沉暗,夜都为之妩媚了。红纱薄裙,瘦骨孱姿,那人倚卧床头,遥望窗外,寂寞宛如芙蓉照水,我见犹怜。一缕凉风拂入纱窗,勾起青丝漫漫,涟漪三千,她手捂胸口,伏下身呛咳。杜昊慌忙上前落下窗闩,取件披衣罩在她肩上,满脸忧急之色:“这般不爱惜身子,若是病了,可怎生是好?”女子闻言轻笑,抬首,烟波似水,迷渺如梦,仿佛笼尽月色,淹没了那红尘繁华:“那便让我去了吧,就此了无牵挂,你也能落得个清静。”浅浅一笑,挑灯看来,别是倾丽妩媚勾魂摄魄,杜昊几乎看得痴了,但听到这句,平凡端正的五官竟惊惶到扭曲在了一起:“莫要胡说,我、我怎舍得……”想握住她的手,却又不敢,他颓然地垂下头:“你别生气,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,我只是担心……”他抬起头,痴迷的眼神中更透出一种虔诚。他举勺搅了搅米汤,小心翼翼地喂她服下。“垚叔人很好,同意我们再住些时日,等避过这半个月我就带你离开,然后找个地方好好安顿下来……你别担心,盘缠不够的话,我就去给人打下手……”眼见她喝完,杜昊拿帕子替她拭了嘴角,迟疑一下,又道,“只是,要让你受些委屈了。”她掩下眼睫,声音依是淡淡:“你待我好,便足够了。”得这一句,胜金银百十千,杜昊若喜若狂,憨厚的脸上溢满微笑。正要扶她躺下,突然间他眉峰一凛,纵身跃起,虽着灰衣布履,但身法矫捷快速,让人一望即知是身怀武功的高手。门旁的纸窗破开小洞,他凭空接住那枚飞射而来的银白色飞镖,待落地定晴一瞧,大惊失色:“是雪花镖!不好……他找来了。”转首朝床上人道,“你留在这里,我去去就回。”取下挂在墙上的配剑,夺门而出。皓月当空,浮云轻薄,沉沉的夜色恍若磨稠的黑墨,浓得就快滴下,远处,冷鸦啼断谷涧,正当入梦时分。篱笆里的鸡鸭鹅叽叽咕咕地叫着,杜昊手执长剑,穿过小院,暗中运气戒备,完全不被这看似的平静所迷惑,他站在院门前,厉叱一声:“出来吧!”原本寂静无人的树林里,蓦然涌现出数十名黑影。 杜昊目光一扫,唇噙冷笑,带着几许嘲弄,又有些苍凉,仿佛在等待,抑或在迎接着自己的最后命运。山风里莫名多出淡淡的香气,半空,迎面飘来细细碎碎的雪白,一点、两点……近了才知,是一片又一片的花瓣,也不知从何处刮来,被风吹得愈多愈密。前方闪烁着数点橘红暖光,一行侍者手提垂纱灯,簇拥着一顶华丽四面悬挂白纱的八人肩舆迤逦而来,纱幔随风轻扬间,隐约见得帘内一抹画描般优美的身影。待肩舆落下,轻纱掀开,从内走出一名年约二十五、六的男子,乌发墨袍,发垂三千,眉鬓若裁,沉眸似潭,玉面精致如画,菲薄的唇抿成一线,颜色是淡淡的藕荷粉,宛如落在九瓣睡莲上的一点烟花。他的肌肤很白,近乎透明的白,脸色亦看去十分苍白,雪一样的幽冷,美而无生气,只当神念一闪间,偏又生出几分逼人的艳。这个人,你若看他,只觉他容仪端雅,神情冷漠,可当他抬眸看你,心却不由自主地一阵狂跳,一袭墨锦长袍衬托下,更显阴郁深沉之质,宛如天上的云,变幻莫测,琢磨不透。 杜昊注视着眼前这个令人畏惧、却又让人无法移目的男子,下意识地握紧剑柄:“还是被你找来了。”“杜昊。”傅意画目光有些漫不经心地落在他脸上,“你身为我的近身护卫,却敢私自带走我的人,应该知道,背叛我的人是何下场。”他的声音不大,却仿佛注入某种魔力般震慑肺腑,杜昊冷不丁颤了下,咬紧牙,不甘心地开口:“我是不会把她交给你的!”月光倒映在傅意画眸底,一片冷寂如死,从宽袖中探出一只修长若玉的手,暗夜里好似莹莹闪烁的华亮雪缎,动作说不出的闲适优雅,举在半空轻轻挥了挥,背后众名黑衣人得到指示,霎时杀机大起,群起而攻。 杜昊擎剑一跃,孤身周旋在数条黑影之中,剑光清寒,血浸皎月,原本寂静祥和的夜晚,被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厮杀打破。一蓬蓬鲜血溅上衣衫脸颊,剑光所指出,便有人应声倒落,杜昊本是护卫之首,武功自然不弱,身上虽受几处轻伤,但出手依旧悍勇迅猛。众名黑衣人将他围堵中间,手持剑锋共同刺去,杜昊一弯腰,右手疾移,银剑贴背,抵住数道落到后背上的剑刃,接着催动内力,震开群剑,众人不禁倒退两三步,随即又齐刺他身,而杜昊腾空一个翻斗,执剑挥幻出一缕缕银条剑光,宛如陨星坠落,绚华璀璨,直直洒罩而下,下方立成一片血泊。 “《天悦归宗》。”傅意画眸角一眯,冷厉而狠绝,仿若要把人拖入地狱,举手一抬,取过侍者所捧的上清剑,风一般掠去,华贵的衣袍飘起,一头乌发流云飞泉似的散了开,惊美震撼宛如墨蝶出图。只见他剑尖凭空一舞,溅开千层雪光,万道锋芒,飞射袭来,像是鹅毛雪扇在空中支离破碎,无数羽毛漫天纷飞,让人目不暇接。 杜昊只觉一股强大猛烈的潜力冲向自己,竟无还手余地,整个人就被震弹开三、四丈远,倒在篱笆内的禽圈里。“你所用的招式,不过是《天悦归宗》中的皮毛而已,自然不是我的对手。”受到惊吓的鸡鸭鹅一顿喳喳乱叫,满处连飞带蹦,待傅意画走近院内,蹙了蹙眉,于袖中掏出一方洁白芬芳的绢帕掩住口鼻,没再朝杜昊投去一眼,反是紧紧盯向门前,她被两名侍者强行架着拖出屋外,红纱裙委落于地,似碎散的胭脂,晕开一地艳色。来至那人跟前,两名侍者才松开她,两脚着地瞬间,她有些失去重心地晃动几下,那般单薄无骨的身段,仿佛被风一吹便会碎化。 “这种简陋的地方,亏你也待得下去。”傅意画收回绢帕,掸了掸肩上的灰尘,语气透着那么一点点讥诮好笑,移目看她。女子慢慢抬起头,一刹间,浮华惊破,苍穹之下,有倾城之容,倾城之姿,黯了星辰,醉了夜色,连月光都被迷惑。眸之幽丽,烟波流转,恍惚有一抹绝华闪过。如斯容颜,惹人亦痴亦怨,魂都生生销了一半。傅意画凑近过来,气息轻轻地拂过她的耳鬓,花在迷离中凋落:“颜红挽,你还想往哪儿逃呢?”颜红挽看着他,目无波澜,面色不惊,只那淡淡一眼后,便望向倒在地上满身是血的杜昊。 “你别急,还留着一口气呢。”傅意画满不在乎地微笑,近似一种刻意的刺激,字字都像毒针一下下刺在她的心头,“你说,我该给他怎么个死法才好?”颜红挽身子轻轻颤起来,仿佛极力压抑着什么。傅意画笑了,托起她细白的下颌,面冲自己:“他有这样子对你么?”颜红挽眸色一撩,涟漪千重:“比你温柔。”傅意画松开手,直接下令:“砍掉他的两只手。” “不要……”耳畔响起撕心裂肺的惨叫,颜红挽想要奔去,却被傅意画紧紧拽住,脸容上终于浮现一丝惊慌的神色,但若仔细看去,那眸底尽处,竟连半点波动也无,也不曾落下一滴眼泪。傅意画还不知道她,冷冷一笑:“他毕竟跟着我这么多年了,我会留他一具全尸。” “放了他……” 颜红挽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了。傅意画一默,尔后挑着眉问:“你喜欢他。”颜红挽抬首,目光幽幽的,有些清冷,仿佛触不到的月色摸不着的流水,恍然间,对他微微一笑,极美,极艳,似蝴蝶从血上悠然飞过,又带着点残酷的味道:“对呢,我喜欢他。”浮云遮住月亮,夜色阴沉了,傅意画精致隽逸的脸上隐着让人无法探视的情绪,只是搦紧了柔荑,把她强硬拽上肩舆,最后一落轿帘:“回染月山庄。”   作者有话要说:开新坑了,求收藏~~求评评~~求各种包养呀~~~~ 在此特别感谢包子爱宝子为本文制作的封面! ☆、红颜   比及山庄,已是丑时,天幕依旧如墨,远山几点黯淡星子,诉着寂寥。   红颜阁悬挂着一盏盏精巧玲珑的灯笼,映得四周亮若白昼,透出无边璨华。   再回到这个地方,仿佛熟悉,又仿佛陌生。   浴室里传来泠泠水声,好似山涧清泉从碧石上滑过,白雾水气弥漫开来,如层层的云纱遮迷住一切。   颜红挽被侍婢们脱光了衣物,就像蝴蝶破茧而出,露出雪裹一样柔滑白皙的胴体,纤瘦的腰肢,幼嫩的肌肤,细长的双腿……被灯光映出美丽的莹辉,每一处都充满了迷人的诱惑,连侍婢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。   浴桶里浮动着瑰红花瓣,一勺又一勺的热水由上往下浇,头发、睫毛、脸庞……湿淋淋的一片,不知为何,肌肤火辣辣的痛,心却冰凉刺骨。   “庄主吩咐了,每处地方都要洗到,一定要洗得干净。”侍婢的声音平缓而木讷。   颜红挽没有挣扎,仿佛只是一具别致娇贵的玉瓷,任由着她们摆弄,绸巾混合着花油香露,不停揉搓在雪肌上,晕开一痕痕深色的红印,颜红挽咬着牙,不吭一声,水珠滴溅在眼眸里,有一瞬的清澈,似泪似雨,衔而不落。   换上洁净的纱衣,颜红挽静静走回卧室,傅意画已经沐身更衣完,卸下发冠,一头华丽黑缎般的长发迤逦散在榻边,轻袍软带,闲适而慵散,斜倚在窗边的锦榻上,手捻一本书卷正慢慢翻阅着,侍婢斟了杯热茶放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,留下两盏灯,便合门离去。   颜红挽站在原地,看着灯光下,他的脸色依是那种近乎透明的苍白,宛然永不融化的冬雪,淡淡的冷,淡淡的美。   “过来。”傅意画目不移书,吐出两个字。   颜红挽垂下眼帘,如烟如水的眼波下滑过静谧的幽思,经过片刻,举步至跟前。   她身上的暗香沁入鼻尖,仿佛是那种从黑暗里生长出来的妖媚而霸道的花,将一切香气都压了下来。傅意画见她呆呆站在旁边,似截木头,笑容透着邪意冷酷:“还愣着做什么,不过半个月,就忘记怎么伺候了?”   颜红挽像被蛇蝎蛰了下,娇躯一阵轻颤,嫣红的唇被咬紧,渗出血一样的颜色,继而爬上锦榻,解开他的裤带,伏在那修长的两腿间,探首轻轻含住了那个东西。   傅意画一手执卷,一手搭在右膝上,目光饶有兴致的,看着她在自己身下卖力的表演。   “我说停了吗?”傅意画一把按住她的脑袋,猛一顶动,颜红挽被那热胀的硬物撞得喉咙生痛,眼泪都快蹦出来,身体僵成一团。   过去一会儿,傅意画才松开她,颜红挽捂住嘴只在干咳,葱黑长发从两肩滑下来掩着雪色脸容,见得那睫毛脆弱似羽地微微抖动,恍惚一碰就会碎。   “经过这几年,我还以为你多少学乖了一些。”傅意画冰凉的指尖顺她颈项滑至襟前,仿佛只是不经意地一挑,丝绦便松开来,纱衣好似透明凉滑的蝉翼从她身上脱落,露出一具惊心动魄的美丽躯体。   颜红挽抿着唇角也不说话,额前半湿未干的碎发偶尔坠下水滴,宛如残花的泪溅入雪中,愈发衬得面庞莹白剔透,骨似琉璃,柔孱楚楚间又生出极媚的艳来。   “这般模样,当真惹人堪怜……”傅意画眸色深了,仿佛要将什么卷入无穷无尽的黑中,脸凑近耳畔,与她耳鬓厮磨一般,用着一种温柔而暧昧的语调,轻轻地、轻轻地吐出两个字,“贱人。”   颜红挽猛然一震,被他压下来,只觉小腹间一股灼热涌入,好似长剑直直贯穿喉咙,身子痛得要碎裂了。   傅意画脸上露出魔鬼般的笑容,用牙齿咬住她的耳垂,空气里有血腥的味道,颜红挽惊呼了声,便又把牙关闭得紧紧的,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,身体却是剧烈,眼睛冷冷映着上空,好似清冷的镜子。   “不过一个护卫首领罢了,你还以为他能带你逃到哪儿去?”她越是这个样子,傅意画越是喜欢刺激她,在那紧-窒的部位不断递进,接着把她抱起来,猛力一个顶入。   颜红挽承受不住,终于呻-吟出声,如花瑰颜上已是惨白成一片,两手得不到支撑,只能扶住他的肩膀,那人的衣袍早不知何时脱落,露出匀称精瘦的身体,在摇曳的烛光下,泛透着晶莹的融光,完美得让人目眩神摇。   长长的青丝垂榻蜿蜒,缠绵地拂动在彼此周身,肉体因着剧烈摩擦而变得黏腻起来,颜红挽似乎快不成了,身子几番瘫软,偶尔睁开眼来,目意里恍惚闪着轻薄的幽怨,而傅意画的动作愈发狂肆,不过瘾一样,翻来覆去地捣弄她,直至再对上她的脸,才发现弥漫着一层湿润的水渍光泽,如碧落初雪,触及指尖很快就干涸了。   傅意画这才放得温柔些,也不再言语,将她打横抱到床上,暖帐内只剩低低的喘息与无止无歇的纠缠。   颜红挽被他折腾到五更,才昏昏沉沉地睡去,却也不得安稳,总觉得有蛇一样凉滑的东西攀上她的眉眼、她的鼻梁,她的嘴唇……忽然间就痛起来,好似被毒蛇狠狠咬了一口,她蜷缩起身子,更觉冷得厉害。   再醒来,发现床边多了几个炭盆,驱散寒意,把满室熏染得馨暖舒怡,窗外天还半亮半暗,辗转反侧也不过睡了半个时辰。   傅意画早已醒来,披着外袍,乌发倾散,手执书卷,斜卧软榻,宛如画中月仙,神韵间透出不食烟火之气的冷华高贵。   她方一睁眼,他便有所察觉,那时四目相对,各映着彼此,似有云涛暗涌,千层纷乱,但很快,颜红挽就垂下眼帘。   “怎么,睡不着了?”傅意画语调淡淡的,也听不出什么情绪。   颜红挽稍微动弹下,就觉全身一阵散架似的痛,她本就体质羸弱,又经不得寒凉,被那人毫无怜惜地一夜肆掠,身体自然扛不住,此刻动下手指头,都不胜费力。   她抿了抿唇,犹豫着问:“宝芽她……”   傅意画闻言冷嗤:“人被押着,她对你倒是忠心,自身都不保了,还一直替你求情。”   颜红挽细弱的五指揪紧床单,骨节微泛青白,仿佛再一用力,便会折断似的。   傅意画见她欲言又止,端起瓷盏呷了一口茶,才不紧不慢地讲:“反正她在你身边伺候多年了,继续用着,也省得再调个新人闹出麻烦,过会儿就让管家带她回来。”   颜红挽微不可察地松口气。   傅意画睇眼她的反应,随之冷笑:“真是难得,像你这种无心无情之人,居然还会惦记着一个小小的丫鬟。”   颜红挽只是把脸埋入锦被里,也不理会他的讥讽,面冲墙壁,仿佛睡去了,独独留下一道单薄娇孱的背影。   傅意画动作一僵,全身活像被冰雪凝固一般,继而眉宇间涌现浓重的阴霾之色,满室气氛都为之压窒。   他起身,很快便有侍婢鱼贯而入,伺候着他更衣洗漱。   ********   李贵福是染月山庄的大总管,年约四旬上下,长得白白胖胖,穿着福云团锦圆领袍,鬓发梳得油光可鉴一丝不苟,端的体面讲究,正朝座上人恭谨地讲道:“事情已经办妥了,留下一具全尸,埋在山腰下了。”   书房里,傅意画长身立于案前,提笔蘸墨,于纸上作画,听对方说完,淡淡落下句:“他最后说些什么。”   李贵福声音哽了哽:“只是一阵子疯笑,说……说……”   傅意画仿若不耐,拧紧眉头。   李贵福额角不期然冒出一层冷汗:“说是庄主得的了人,得不到心,终究是不及他……”   傅意画手腕一滞,眼见笔尖的墨汁,就要滴落在画中人身旁的那朵桃花上,左手一抬,飞快抽离纸张,案台上晕开一点大大的墨痕。   李贵福只当他画得专注,对适才所言浑不在意,这才恨恨骂道:“庄主平日里待他不薄,这回居然吃了雄心豹子胆,也不想想那是个什么人,庄主这么对他,也算是仁至义尽了。”   傅意画开口问:“东西找到没有?”   李贵福连忙答:“没有,那茅舍里里外外都找过了,杜昊身上也彻底翻过,连个影儿都不见,那对夫妇只道什么也不清楚,当初觉得他们可怜才好心收留。没有庄主的命令,就给些盘缠将这二人打发得远远的,其余一把火烧个干净。”   傅意画缄默。   李贵福心知他惦记着那东西,想起某人,不免有些厌恶,又愤愤不平,说起话也多出几分狠辣:“要我说,那种妖精,还留着做甚用?她既不肯交出来,就把她绑在牢房里,不见天不见光,鞭行酷打,还怕她一个字都吐不出来?”   他刚一抬头,便对上傅意画阴测测的眼神,森寒刺骨,仿佛三尺冰钉把人穿个彻透,登时吓得他一阵哆嗦,忙捏捏袖角,谄笑着转移话题:“前些天,公孙堡堡主派家丁送来南疆千雪山上的血燕,十分稀有,据说就连皇宫里的嫔妃,也不是人人才能享用。”   以他们庄主在江湖中的地位名声,攀附巴结的人自然举不胜数,珍宝玉器名画美人,可谓都想尽了花招。   傅意画撂下笔,将画像以镇纸压住,风轻云淡地道:“送到红颜阁。”末了,又补充句,“再添一盒蜜雪芙蓉膏去。”   李贵福呆呆地张大嘴巴,想他身边侍姬如云,何时就轮到那个人了,平素凝静轩给他不少好处,笑呵呵地道:“听说凝静轩里新栽培的那株海棠开了,庄主今晚要不要过去瞅瞅?”   傅意画皱了皱眉:“你的话怎地比平日多起来了。”   李贵福慌忙噤言。   傅意画目光淡淡扫过画纸上的人儿,手指很慢很慢地落在她的唇上,好似那是柔软的花瓣,动作情不自禁放得轻柔,倏然,唇角古怪地抽动下,沉谧若潭的眸中掠过一刹的狰狞,说不清是怨还是恨,把画扯个粉碎,丢尽炭盆里。   作者有话要说:大家喜欢的话,就请收藏一下本文吧,爱爱在此感激不尽! ☆、箫魂   李贵福走出书房,心下一阵腹诽,这些年他跟随庄主身边,心知庄主生性冷傲,处事心狠手毒,对于女色更是兴致不大,身为江湖巨擎,自然与武林各帮各派皆有交往,这些姬妾也不过是被对方以各种方式手段送到庄园来的,况且以为庄主的身份,姬妾成群也是顺理成章的事,这么多年来明着暗着,姬妾之间争风吃醋的事也不少,李贵福可是统统看在眼里,心里跟明镜似的,唯独这个颜红挽,不争不抢,本是最受冷落的一个,偏偏闹出最多风波的人也是她,庄主经常几个月才到红颜阁一趟,对她态度可谓冷淡,按说惹出这种乱子,哪个男人能容忍得了?庄主却当没事似的继续把她留在身边,尽管庄主想要的东西他明白,但法子不是多得很么,然而那些手段一样都用不到她身上。若说宠,庄主对她当真半点怜悯垂爱之情也无,甚至是厌恶。可若说不宠,吃穿用度却是一样都马虎不得。   本以为这次回来,她不死也得倒大霉,但眼瞧方才那样子,李贵福心里也有了几分明意,毕竟能当上山庄大总管,凭借的不单单是运气,身旁小厮见他勾勾手指,凑近过来细听:“去后厨,把我之前的吩咐都撤了,就说今后红颜阁吃的喝的一律照办不能冷落。”   小厮记下他的话便往后厨走去了,李贵福叹口气,径自在园子里踱行,不久忽听背后传来声音:“舅舅!”那是名十七八岁的少年,腰佩银剑,黑衣劲装,整个人显得神采奕奕。   李贵福回首一望,皱眉道:“不是早说过,到了这里,就该谨记着点自己的身份!”   李忱跑到他跟前,嬉皮笑脸道:“舅舅,我这不是看你一个人才敢喊的吗?”   他是李贵福的远房外甥,因家境不好,半个月前被李贵福弄到染月山庄当护从,涉世不深,还算半大个孩子,私下总喜欢跟在李贵福身边黏糊,李贵福对于这个并不亲近的外甥也没太多法子。   李忱格格笑道:“舅舅,你怎么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?”   李贵福绷着脸讲:“庄上大事小事哪件不由我管?难不成跟你似的在这儿游手好闲?”   李忱胡噜几下脑袋,尔后留意完四周,神秘兮兮地讲:“我听说,那个人死得很惨?”   杜昊的事多少也传进他的耳朵里,李贵福鼻尖哼哼道:“这算什么,庄主的手段你是没见过,背叛庄主的人,哪个能有好下场?”   李忱眨眨眼睛:“当真为了一个女人?”   李贵福不屑道:“那种妖精,生来就是祸害人的。”   李忱疑惑:“既然如此,庄主怎么还肯留着她?”   李贵福摇头:“庄主的心思,向来让人捉摸不透。”   李忱追在他身后,愈发感到好奇:“这么说来,她长得的确很美了?”不知想到什么,捂嘴笑谑,“对啊,就算再美的女人,你也都……”   李贵福面皮噌的抽搐,活像被人从后戳去一剑,猛地刹住脚步。   他少时遭遇匪贼围剿,虽是挽回一命,但那个地方受了伤,失去做一个正常男人的资格,至今未娶妻室。   李忱瞅他脸色难看得厉害,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,连忙掩了口。   “总之与你无关的,你就少打听,红颜阁那种地方晦气得很,一定要离得远些,免得日后惹祸上身!”李贵福凶巴巴地提醒他一句,掉头离开。   染月山庄座落于风景秀丽的钟泉山上,占地极大,朱槛碧楹,白石瑶阶,桥廊曲折,庭阁无数,花草掩映下,有亭翼然,布局精致巧妙,秀中见雅。   在这里当护从,其实是件清闲的事,庄主武功高强,名声威震天下,胆敢到山庄攻袭作乱的人少之又少。   这日轮到李忱值班,他穿过园中小径,正要拐过拱形石门,不料对面也迎来一人,双方险些撞个满怀。   “哎呀。”她急急用手稳住托盘上的瓷盅,眼见没洒出来,才放下心。   “你没事吧?”李忱趁机打量眼前的少女,二九年华上下,银簪垂髻,上身一件翡绿春衣,下身一件浅色襦裙,皮肤粉嫩,面若荷花,一派天真稚气,唇绽两朵梨涡,虽谈不上倾城绝色,却煞是清秀可人。   少女投目望来,倒无愠色,双眸湛湛地瞧着他,有些好奇地问:“你是新来的护从吗?我以前没有见过你呢。”   她语气娇稚和善,李忱心里也多出几分好感,点点头:“嗯,我叫李忱。”见她衣着打扮,不比庄园内普通下人,定是哪位夫人身边的丫鬟,“你呢?”   “我叫宝芽。”似乎料到他接下来会问什么,宝芽甜甜一笑,开口道,“我家主子住在红颜阁。”   红颜阁?李忱立即反应过来,想到那种杨花心性的女子,内心顿生一阵轻蔑鄙夷。   宝芽发觉他脸色阴沉下来,那眼神也盯得人不舒服,慢慢收敛笑意,低头道:“我怕夫人等得着急,先走了。”   李忱霎起捉弄之心,趁她从旁经过,暗自一伸左脚,宝芽惊呼声,整个人被绊倒在地,托盘瓷盅也“哐啷”几响摔落。   浓香的汤羹从破碎的瓷盅里延展流到地面,宝芽心疼至极,扭过头道:“你、你为什么绊我?!”   李忱幸灾乐祸:“是你走路不看道,干嘛怪到我头上?”   宝芽面涨通红,细声嚷道:“你这人好坏的心!南疆的血燕燕窝可是极其稀罕的补品,你一辈子都弄不来的!”   李忱满不在乎道:“东西是你摔掉地的,与我有何干系?”   “你明明是故意的!”宝芽又气又急,咬着一排碎米牙,上前拉住他。   李忱一惊:“你做什么?”   “你故意害我洒了燕窝,我要你给夫人赔罪去!”宝芽紧紧揪住他的衣袖不放。   李忱本欲挣脱,但又怕她这一拉一扯的把人都招来,舅舅知道定然不高兴,心念一转,那人无权无势,身份低微又自甘轻贱,遭受厌唾也怨不得谁,倒该给她点颜色瞧瞧,便口上答应:“好好,去就去。”   红颜阁位居山庄一处很僻静的位置,地方也不大,李忱随宝芽一进来,就见前方横着一条清澈池塘,塘上座落着月牙小桥,岸畔栽植几株桃花,细细长长的花枝掩着后方的红颜阁,缝隙间,一扇轩窗半敞,有抹惊红的影斜倚窗边,手执玉箫,声幽幽、意忧忧,缠绵风间,凄寂惆婉,如落花,如飘雪,谁与堪怜,十丈软红无足踏,泪干小小一方天。   李忱听得心头忽悲忽痛,胸膛窒涩,目却无泪,直至萧声骤断,方醒悟回神,那一缕余音,仍旧袅袅牵魂。   “你现在来了,还不快些赔罪!”宝芽心疼那一盅血燕燕窝,把事情交待完,一双大眼朝他狠狠瞪去,怎奈他人眼中,也不过如发怒的小猫一般无害。   李忱故意要给对方难堪,冷笑道:“我乃山庄护从,除了庄主,绝不向任何人跪地认罪!”   “你……”宝芽腾地涨红了脸。   守在窗畔的人传来低低的轻笑,李忱循声抬首,隐约见得花枝间那人乌浓的发,红艳的衣,犹若惊鸿照影,心头竟无端端一颤!   “说的好呢。你……叫什么名字?”她边说边信手拈下窗外的一朵小花,凑近鼻尖,轻颦浅笑。   就像是藏于朦胧深处无比妖娆的妖姬,引诱得人失魂张望,李忱也不知怎么了,呆呆地就答出自己的名字。   那人声音随之传来:“不过一盅燕窝,不喝也罢。宝芽年幼气倔,李护从莫要与她计较。”   李忱听到这里,反而语噎,难以作答。   那人轻然起身:“我这地方许久未有人来,今日李护从到此,可愿听妾身吹箫一曲?”   李忱“啊”了声,只觉答也不是,不答也不是,目光牢牢盯向轩窗,竟觉哪里着了魔一样,心跳得厉害。   花瓣落,萧声起,幽幽切切,一曲暗香,引得蝴蝶醉卧,便有痴魂入梦。    ☆、香艳   阳春三月,青青的小草在石阶缝隙间冒出翠尖,天边燕归来,花儿艳了颜色,人们从繁复锦缎换成轻薄的料子,那人却似骨子里就是雪做的,屋内烧着暖碳,裹着几层衣裳,手脚依是冰凉,喝下姜汤,就着晌午阳光正暖,才阖目小憩了一阵儿。   梦里依稀有箫音浅笑,罗衫飞舞,轻履踏踏响,惊起花丛蝶,一回眸,他在那厢笑,情深、意浓,化作春风飘絮,十里缠绵。   心口忽然就疼起来,思念一晃,乱了流年,忆非忆,梦非梦,指尖绞紧,泪弹花枕,一痕莹湿,方落将涸。   窗外檐下,燕儿筑着暖巢哝哝地啼叫,颜红挽不知不觉便醒了,睡眼惺忪,隐约见得床畔坐有一人,修逸的身姿,削瘦的轮廓,如尊优美的雕像……意识还恍惚着,她启唇张口,好似喃喃地唤了句什么,其实无话。   “做梦了?”傅意画凉凉的指尖像雪地里的刺,触上她眼睑处残留的一点润渍,带给人一掠而过的颤栗。   颜红挽也不知他是何时来的,惊醒后,连忙坐起身。   “梦见什么?”傅意画眼角上扬,隽雅间便透出一种尖毒刻薄。   颜红挽眸光从他脸上移开,半晌,吐出两个字:“忘了。”   丝丝刺骨般的寒意,在空气中若有若无地散开。   傅意画也没想着她能说出些什么来,伸手去解她的衣服。   颜红挽就觉他周身萦绕着狂戾气息,生怕他又变本加厉地蹂躏自己,不自觉往床头蜷去,抿了抿嘴:“我、我身子还没好……”   傅意画冷笑:“这会儿倒肯主动开口了,药不是也用过,身子也补了,哪儿就那么了不得?这几年不习惯也该习惯了,记住自己的本份,凡事还由得了自己?”   颜红挽仿佛被他的话狠狠一戳,掌心捻成深红色。   傅意画松手,靠在椅背上:“自己上来。”   颜红挽知道他对那事有些恶癖,也不大喜欢在床上,掀开被褥走到跟前,神色总有些为难,接着慢慢垮坐在他的两条腿上。   窗扇前早落下绘着花鸟梅兰的竹帘,使得卧室光线陷入朦胧昏暗,沉檀香细细软软地燃着,弥漫成一片旖旎靡迷。   “这才听话。”傅意画揽住她的腰,在耳畔舔-弄起来,另一只手探入衣襟揉抚,颜红挽忍不住打个哆嗦,却如蛛网里的猎物,逃也逃不掉,躲也躲不开。   亵衣好似两半莲片从玉肩滑落,颜红挽本就怕冷,一时更瑟缩着身子,那人的手指四处游回,仿佛抚摸着美丽柔滑的缎匹,有时还用力捏下,霜肌便晕开小小的红痕,怎看着,竟像那白雪中一小瓣一小瓣的梅花。   颜红挽发觉他的呼吸渐渐灼热,下-体也起了变化,就有些不安分,傅意画一伸手,把她狠狠往怀里摁去,随之扯开自己袍上腰带,托起她雪白的臀瓣,往下面迎去。   颜红挽顿觉柔薄的部位一阵肿胀似的疼,脸色变成青白,但进行还不到一半,立即攀上他的肩膀,求饶一般不愿再继续。   傅意画这才觉她有了几分婉约可人,往那雪颊上浅浅一亲,倒有些哄劝的意味:“不乱动……我就慢一点。”   颜红挽额角碎汗如珠,咬着一口细白的银牙,被他托着身子慢慢往下放去,当密处融合在一起,小腹传来火燎般涨热欲裂的痛,她忍不住嘤咛出声。   傅意画越顶越深,直恨不得穿透了她,身体被完全霸占,颜红挽成为任由摆布的人偶,随着他的动作一颠一晃的,痛楚的感觉便一点点袭上来,脸上血色也褪去无踪。   傅意画却是兴致大起,拿起妆台上的黛笔,一抹一挑,开始替她仔细地描眉,但见色如翠羽,华月初上,只这一对眉毛,便已媚态万千,隐约间的颦蹙之美,更撩得人魂思梦断。   傅意画又打开羊脂玉胭脂盒,指尖上挑了些许红蓝花燕脂,均匀地涂抹在她苍白失色的唇瓣上,恍若秋湖畔濒死凋零的白花,被仙人赐予了一点仙气,整张容颜霎时变得鲜活明艳,绝美非凡。   窗外花蝶弄影,燕儿婉啼,卧室屏间有两个相拥交缠的影子,宛如画中深处,蜂蝶痴狂。   手上细碎的胭脂染上颈项、胸前,为雪白的肌肤绽开一丝艳丽的绯,气息急喘,薄汗香腻,妩媚而孱弱的躯体在身上扭动,傅意画微微眯了下眼,见她唇色嫣香,红欲滴血,眉目痛楚间却透出逼人的美态来,沉沉的眸子里暗涛波涌,狠狠吻上她的唇,舌尖上混合着胭脂的艳香与她的味道,那一点点的媚,直酥到了骨子里。   颜红挽窒息着难以发出声音,又挣脱不得,好似蝴蝶被撕扯掉翅膀,落在地面慢慢地死去。   意识迷乱间,听到那人在耳畔问:“《天悦归宗》最后一式的秘笈,被你藏到哪儿了?”   颜红挽睁开眼,眸色如烟,看着那个冷漠端雅的男人,唇边倏然抹开幽诡的笑,偏生是一种妖媚的挑衅:“不如……杀了我、杀了我……”   傅意画一震,继而双眸掠过狰狞与怨毒的光绪,好似掐住白鹤的项,托起她的下颌使劲啃咬她的唇,血的气味漫上来,却依旧不曾停,仿佛要把她揉烂了,揉成一团泥,塞进喉咙里,身下愈发剧烈,猛力顶进她的身体,把那纤细的腰枝撞碎,宛如野兽进行着残暴地肆虐。   颜红挽喘息着挣扎着,美丽的眼睑下一片濡湿,摸上去才知是泪,脆弱无声,湮灭烟花……在那人炽戾的拥抱中瘫软下来,化成细细的流沙……   云雨过后,傅意画坐在床边,有条不紊地系着衣襟前的扣结,眼尾余光不经意扫到床头的那支旧玉箫,笑容有些讥诮:“这么个东西,你还留着呢。”   颜红挽本快迷迷糊糊地睡去,听到这句,轻眸微睁,两瓣嫣唇一抿生红,低喃着逸字:“它是我爹,唯一留下来的遗物。”   想到什么,傅意画玉面阴沉,冷冷不发一言,回首,只见得她睫毛细长,若帘似雾,密密压上白皙的眼睑,偶尔间一颤,好似桃花欲碎,竟是说不出的怜人。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,即将触碰一刹,却念及对方到底是无心无情之人,脸上便浮现厌恶至极的神色,缩回手,起身离去。   ********   月华如练,夜浓千重,晚风掠过池塘,吹落了荷叶上的露珠,溅入水中,波纹涟涟,青蛙“呱”地几叫,夜静谧。   屏外矮榻,宝芽伏卧于旁,正睡得香甜,隐约间,一缕暗香浮动在空气里,宛如傍暮晚开的花,无声无息地滋长开来。   一道黑影翻上围墙,悄悄落在红颜阁的后院内,走了几步,见那人茕立于桃花树下,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奔上前。   “你放心,我来得时候特别留意着,没有被人察觉。”男子的声音格外轻柔,好似怕惊动那背影。若梦美好,若梦易灭。   她转过来,全身裹着织锦黑缎斗篷,容颜藏在兜帽的阴影里:“我教给你的,可有练得仔细?”   男子点点头:“这一个月里,我都按照你传授的口诀反复习练,只是为避人耳目,进度难免缓慢,《天悦归宗》果然名不虚传,短短时日,我的武功比起以前已是进益甚多。”   夜风划过细睫,她好像有点冷,探手紧了紧斗篷,暗夜间,那十指芊芊,白得令人目眩:“《天悦归宗》所记载的武学奇奥绝伦,你若能学到七成,便可属当代一等一的高手,那些江湖普通之辈,绝非能望你项背。”   男子听得心潮澎湃:“好,我一定照你所说,今后认真修习。”半晌,犹犹豫豫地问,“我如果练成,你、你当真愿随我离开?”   她沉默一阵儿,轻问:“你不相信吗?”   “没有……“男子惶然,挠挠头,有些羞赧地讲,“我只是不敢相信,像我这样的人,竟能得你的欢喜。”   “我家落中道,举目无亲,如今活着,还不是贱命一条,那些人口头上说对我好,其实还不是顾着自己那点心思,偏我当了真,以为能逃离苦海。”她边说边用双手环抱住身体,如置身冰天雪地中,簌簌发抖。   回想之前的事,男子才知自己一直想错了她,咬紧牙,又悔又恨,对她更是怜惜难禁,低叹一声:“像你这样的人儿……许多事,也是身不由己。”尔后手握成拳,提起腰板,意态坚决道,“你放心,我对你的心意日月可鉴,绝不会像他们一样的,只要练好武功,我就马上带你离开这里……你、你不知道这段日子,我日日都在想着你……”   “我知道呢。”迎着月光,她慢慢仰起了头,那时桃花惊梦,夜已沉沦。   男子看得呼吸一紧,竟是痴怔到不能思量,浑身燥热难耐,凑近一步,忍不住就要拥她入怀,可当触及那一双迷离笼雾的眸子,好似盈着秋水三千,那么一凝眸,便觉骨髓里泛起飕飕凉意。他心念回神,暗责自己冲动,忙又退回几步。   “时辰不早,未免被人察觉,你快些回去吧……”她压低兜帽,只露得那如雪肌肤,瑰花一样嫣红的唇瓣,浅淡勾起,若幽兰旖绽,香韵无穷,让人正值回味时,却听裙裾悉娑,芊芊作细步,宛然月的影子,杳于花间。   直至她走得再无痕迹,男子方恢复过来神智,顿觉怅然若失,胸口一片空荡,好似被那人生生夺走了魂魄,思时想,不思时也想,心里头怎么也没个着落。   他呆站良久,最后才返身而去。   作者有话要说:求收藏~~求花花~~某爱在此一鞠躬>_< ☆、红烙   傅意画在园子里踱行,李贵福则亦步亦趋地紧随于后,嘴里滔滔不绝地汇报着近一个月来山庄银钱支出的情况,当拐过影壁时,那厢一人就迎头撞了上来。 “哎呦!”李贵福吓了一跳,顾不得骂对方鲁莽,赶紧先替傅意画掸了掸略微褶皱的衣摆。傅意画长身而立,面色无波,只当浓眉蹙着一挑,自有一股凛冽睥睨的锐气,冷冷盯着跟前那人。 “是哪个走路不长眼的?知不知道自己撞的是谁?”李贵福边骂边抬起头,随后张口愣住。傅意画一睨他这表情,心下便有几分明意:“怎么,你认识他?” “呃……”李贵福吞吞吐吐地回答,“他是我的远房侄儿,才来不久,做事总是冒冒失失的,还请庄主莫要怪罪。”得知自己撞的人正是庄主,李忱心里打个激灵,单膝跪地:“属下知错。”傅意画举手拢了拢左袖的玄丝袖边,不紧不慢地开口:“也不是什么大事,走吧。”李忱来山庄将近一个多月,但因职位普通,至今还不曾见过对方一面,只听人说庄主为人冷漠,性情阴晴不定,便下意识地抬起眼皮,眼前人黑袍华冠,身量分外高挑,姿之优美,直似画纸中剪下来的一般,墨鬓浓眉,隆鼻薄唇,唇瓣是那一点点灰中透粉的颜色,宛如水榭浮荷,冷而艳,玉面精致无俦,只是略微苍白,好像山巅万年不化的积雪,冷漠间更觉寒意彻骨。当触上那对幽深的眸子,一股无形的压抑感逼仄而来,胸口仿佛千金坠心,险些要喘不过气,李忱心头蹭蹭狂跳两下,再想到他与那人的关系,也不知心虚还是怎的,突然就有点毛骨悚然的感觉,匆忙垂目道了声“是”,本想着赶紧离开,怎料刚一起身,一方淡粉色的香帕不小心从袖里滑落,吓得他脸色微变,生怕对方察觉出什么,偏偏傅意画毫无反应,这才弯身拾捡,低着头,与对方擦肩而过。待他离开,李贵福探头瞧眼廊外的天,阴沉沉的,似乎不久就该下雨了,暗自嘀咕着还不到立夏,这天儿却反复无常上了。********西窗畔,颜红挽手执箫管,朱唇微一启,陡起流水华音,春意暖,忆尚浓,昨日思君昨日容,花残泪干枫飞红,梦里有来客,千诉万诉,旧愁难平,眉心又添一段新愁。窗外新莺呖呖,五六点花瓣随风落在绯红罗袖上,粉粉艳艳绮丽夺目,红颜香衣,美不胜收,偏那人不喜,箫声断止,一拂罗袖,花瓣簌簌流于地下。她意兴阑珊,将玉箫放回案台,蓦觉空气里寒意顿生,冷不防瑟缩下,往后回首,一条人影正伫立阁前,已是良久。 颜红挽有些诧异地睁大眼。傅意画原本面无表情,只当她投来目光时,竟难得的露出一丝微笑,翩雅绝尘,足有倾倒万物之势。他平日极少笑,纵使笑起来也是冰冷冷的让人心惊胆战,今天却异于常态,颜红挽暗自奇怪,再一想那种事,就有点揣揣然。傅意画刚从旁坐下来,便发觉她浑身绷得紧紧的,像只提防着却又软弱的小猫,当觉好笑,伸手捋了捋她的碎发,薄唇凑近耳畔,轻轻呵着气:“怎么,慌张个什么劲儿?难不成以为是别人,不是我?”他一副阴阳怪调的语气,听得颜红挽黛眉微蹙,不着痕迹地偏过脸:“没有,我这地方晦气得很,有谁肯来。”傅意画却是眸光一沉,瞳孔尽处似有骇浪翻滚,接着移目案台:“又在吹箫了……”随之冷笑,讽刺中又含着一种恶意伤害,“有功夫做这些,不如多花点心思想着该怎样来讨好我,反正你这一辈子,也就是这样了。”颜红挽咬紧唇,浑身剧烈哆嗦着,雪颜上浮现出一缕异样的红晕。傅意画扳过她的脸,照着那唇便一番痛吻,好似蕴藏着久日疯狂,越吻越深,在口中缠弄不止,几乎快把那人的舌头绞烂了。 “不要……”颜红挽挣扎,拼力用粉拳砸他。傅意画锢住那两只手,俊面上浮过狰狞的笑意:“我宠你,你该求之不得才是,哪儿还由得了你不愿?”颜红挽眼见躲不过,头恨不得埋入胸口,细细的羽睫颤抖欲落:“不要在这里……”这间临窗小阁与外室相通,平时只用来赏景闲坐,连个屏障帘栊也无。傅意画把她逼近墙角,嗤笑不止:“你这地方,还不是只有宝芽一人伺候?这会儿倒怕见不得人了。”伸手掀开她的裙裾,将那一对雪白纤长的玉腿拖到跟前,腰际猛一个顶撞,便不管不顾地在榻上做起来。颜红挽被他全全压制身下,因痛苦而扭动的绝美躯体没入在居高临下的阴影中,那人的脸似乎也是阴暗模糊的,看不到表情,只能感受内部有鲁莽的东西进进出出,没有柔情、没有怜爱,只是一如既往狂肆地霸占,地面上,拖出两道扭曲的影子。颜红挽偏过脸,眼神幽寂,恍若冷冷的烟花,映着遥远的天一方。傅意画恨极了她这样子,钳住下颔,却恍惚见得那眸子里浮光若水,闪过近乎绝望的悲伤,不觉间胸口一紧,竟是怔住。很快,颜红挽阖紧双目,好像只是一具拥有美丽皮面却毫无思想的人偶。傅意画这才暗笑自己多想了,用手指轻轻拂过她脆弱的睫尖,似温柔又似残忍地低语:“勾引男人,不是你最拿手的吗?怎么到了床上,就跟个死人一样。”他直起腰身,衣袍未完全褪去,长发如流云似的往背后滑去,偏是一股说不出的慵雅美态,把颜红挽揽在怀里,一面亲着她的脸一面讲:“来,给你看个有意思的。”继而拍了拍手。屋外早有人候着,闻声,两名侍婢抬着一架精致屏风入内,在小阁前徐徐展开,六折绘水墨荷花,将室内一派旖旎春光遮得朦胧不清。颜红挽不知他要做什么,就见傅意画意味深长地一笑,朝外吩咐:“带进来。”隔着屏风,颜红挽隐约看到一人被两名护卫押着进来,嘴里不断发出呜呜囔囔的声音,显然被塞着东西。两名护卫一踹腿窝,对方立即跪倒在地,当取下口中那一团纱布,他挣扎着嘶声大吼:“放开我!你们放开我!”听到男子的声音,颜红挽仿佛不可置信,一点点睁大了眼睛,低下头,身子毫无预兆地瑟瑟颤栗。 “干嘛抖得这么厉害?”傅意画坏笑着啃弄她的耳朵,佯作不解地问,“听说他叫李忱,你认识他?”颜红挽脸色惨白,启阖几下唇瓣,却是无声,用手推他的胸口,犹若深夜里惊魂不定的兔子,想缩到墙角里去。 傅意画哪儿能如了她的愿,一把掐住她细若柔柳的腰,好似利剑穿体,彼此交融之处贴得更紧密了。颜红挽“啊”地一声凄叫,宛如风中崩断的弦。“禽兽!你这个禽兽!放了她,放了她——”屏风外的男子双目赤红,发了疯似的要冲上前,却被护卫死死摁在地上,像鱼儿一样歇斯底里地扑腾着。有人搬来炉火,扯开他的衣裳,将一方烤得滚烫灼红的印章,狠狠戳上去。“啊——啊——”密密麻麻的红热烙印,遍及全身,肌肤烫裂,骨头都露出来,血淋淋地拖了一地,狰狞而丑陋。这厢颜红挽随着傅意画暴风骤雨般的动作,一上一下地剧烈起伏,薄嫩如雪的肌底下渗出细碎的香汗,与那人肉体间相互摩擦,浓腻得恨不得黏在一起,她由不得自己,被傅意画硬撑着上躯,发出快断了气的呻-吟。一声声惨绝人寰的嘶叫,与那无法抑制的娇吟,混合在小小的空间中,交织成令人难以想象的血腥而淫靡的画面。 “颜红挽,你睁眼仔细瞅瞅,他们这一个个的,可都是因为你才落到今日这般地步。”傅意画美如寒玉雕琢的脸庞上晃过扭曲的狰意,咬牙切齿地笑,“你还想再害死多少人?!”颜红挽眸子里浸着水,仿佛隔岸的烟雨,湿尽十里桃花,拼命地想抓住些什么,但手上空空的,原来只是虚无的空气,恍惚间,胸口哪里好似要裂开了……傅意画覆上她的唇,舔进去,有雪一样脆弱的东西,凉凉的,一碰就会融化,滋味饶是销魂,于是很深很深地探入,咬住,咬住不放,紧紧的,血味弥漫……颜红挽身躯一阵痉挛,舌头被那人用力咬住,往后一仰,血就流得更多,唇角蜿蜒,绯色方浓。傅意画捧起她的脸,脸上充满恶毒的微笑,轻轻絮絮地问:“痛么、痛么?”颜红挽花容惨淡,几乎要溺死在他的怀中。傅意画舔干她唇瓣上的血丝,把脸埋入发间,却是掩住那时候的神色:“求我,求我对你好一点……”颜红挽痛到神智有些迷乱,合上眼。 “说……快点说……”摇晃她的肩膀,声音越来越急促。良久,颜红挽终于睁开眼,幽幽地笑了下,很微弱,像漂浮在水面上的花,明明都无力了,还是下意识地去推他:“……不要你。”一种烟火焚尽后的空、冷,接着,有浓浓的血色开始在癫狂中酝酿,弥漫。 仿佛一刹,也仿佛没有,那因痛而生成的毒怨。傅意画冷冷松开手臂,颜红挽很柔软地摔倒向墙角。外间,李忱的惨叫声不断,他隽华的额眉冷厉一颦:“让他闭嘴!”李忱的嘴巴被人强行扒开,护卫钳起一块红彤彤的烙铁,照着里面便塞进去。死一样的寂静,静得快要让人窒息。空气里蔓延着肌肉腐烂烧焦的味道,颜红挽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搅,脸色白里透着青,趴到榻边,青丝仿佛黑色泉瀑倾泻而落,可惜什么也吐不出来,只是干呕,眼泪若断线的珠子一滴滴溅在地面,如碧落的雨,涟漪成泓,微微一吸气,满口的腥涩味更甚,肠子都痛着,忽然就昏厥过去。尤阡爱 2013.4.5 ☆、闹春   七日里,就这么躺在床上,动也费力,吃东西也咽不下几口,他人眼里就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,惟独宝芽日夜不离地守着,心疼得默默流泪。   傅意画再没有来过,至于那件事,谁都噤口不提,只当从未发生过一般。   掀开薄毯,她下意识地蜷缩起身子,优美苗条的躯线,如冬眠的蛇一样在妖娆地拂动,原本雪白无暇的肌肤,遍及青青紫紫的淤痕,尽管涂抹上药膏,颜色淡去许多,但那是映在月光下白腻得要命的凝脂,经不得一点点瑕疵。   宝芽为她擦完药,又捧着碗莲子糯米粥喂她服下,颜红挽勉强喝下半碗,便不愿喝了。   “好容易盼得天儿暖和,身子却渐瘦了,总是这样,没病也得给活活熬出病来。”宝芽说完,眼圈就是一红,“都怪我不好,偏偏就招来那种人,早该明白天下男人没一个好的,个个都是吃不着天鹅肉的疯子,得不到,就想着烧琴煮鹤!”   颜红挽抬起眼皮,本欲瞄眼窗外盎然秀丽的春景,但透进来的阳光刺目,便又垂下来:“他们都说我是水性杨花的女人,只有你……总把我想得那么好。”   宝芽跟随她身边多年,知道这样的事,发生的也不是一回两回,因着那张绝色容华,引来多少祸事?她心思稚朴,又一心向主,自然想不到其中缘由。   “以前,庄主也不若现在这般冷漠,只是后来……后来……”她欲言又止,只觉责也不是,怪也不是,目睹床上孱弱消瘦的人儿,忍不住吸着鼻子啜泣,“难道偏要如此难为自己?怎么就不能好好的!”   颜红挽心口绞起来,那一刻,略微激动地颤抖,仿佛有利瓷碎片划过双眸,闪现出尖锐的光绪,尔后又渐渐迷惘,呢喃着:“他如何待我……他是如何待我的……我又该对他……”   声音慢慢低弱,化为一渺叹息,再抬首,看到宝芽满脸担忧的表情,微微莞尔:“我自个儿心里清楚……这些年,只有你对我最好,可惜我却不能做什么,今后你若受了苦……我也绝不会眼睁睁看着……”   “快别说这样的话了。”宝芽握住她的手,却不敢用力,这双手是她所见女子中最美的,十指莲白,芊芊冰洁,握在掌心里细若无骨,好似稍一用劲就会折断,她一心盼着她好,抿了抿嘴,略带劝慰地讲,“其实出了这些事,庄主他对你,到底也没有怎样,有时候……何不就放软一些……”   颜红挽心知她的意思,语气冷下来:“他不肯对我怎样,到底是另有目的,我何尝不清楚他的野心,不过是为了登上那武林第一的宝座罢了。”   宝芽听她声音清冷决绝,便不敢再提,替她铺平身上薄毯,又舀了一碗莲子糯米粥道:“趁着现在精神,再喝一点吧?”   眼见她将玉勺递到跟前,颜红挽犹豫下,终是启唇咽下去,窗外传来乳莺声声嫩啼,听着怪惹人怜爱,忍不住问:“这是几月的天儿了?”   宝芽妥贴地拿帕子替她拭过嘴角,笑道:“已经四月了。”   “四月了……”颜红挽喃喃念着,眼神陷入幽渺,好似做着梦一样,“都是四月了……蕣华园里的瑞香,该是开了吧……”   宝芽见她起身,吓得险些把碗掉在地上,急忙拦住:“不可不可,等身子养好,我再扶你去瞧。”接着叹气,“山庄这么大,偏偏这花只准种在蕣华园,想去看,还得把人折腾一趟。”   颜红挽仿佛没听到她的抱怨,用青丝缠着指尖,一副若有所思,想起那年、那春,莺儿也是叫得这般喜人,不自觉微微一笑,倾国倾城。   ********   天气进了四月,纵然早晚料峭,但也已经微不足道,桃花李花,烂漫成团,各处粉粉红红艳艳灿灿,流水潺潺,鸳鸯闹春,轻盈的纱罗衣裙在风中辗转飘扬,花荫间听得美人笑吟吟。   凝静轩的秦孤茉今日也是好兴致,带着婢女在园子里赏花,她本是神刀客毕远府上的舞姬,后被赠与傅意画,容貌娇妍,舞姿绮绝,住在染月山庄已有半年光景,当初因毕远有相赠之意,五名舞姬中傅意画便选中了她,或许于那人来说只是不经意地一眼,一定,但对秦孤茉来说,与其他被送到山庄的姬妾相比,此事却颇令她引以为傲,庄主对美色平平,也没听说过有特意宠爱谁,留宿在凝静轩的日子虽屈指可数,但比起那些常年倍受冷落的姬妾却好得太多,况且庄主除了性情冷淡,对她倒不曾苛待过,秦孤茉私下也琢磨透了,像傅意画这类声名显赫性格孤傲的男子,绝不喜阿谀谄媚之人,倒不如徐徐图之,总有一日要将金钢化为绕指柔。   花苑内姹紫嫣红,争奇斗艳,一派云蒸霞蔚的景致,委实令人赏心悦目,秦孤茉见脚下鹅卵石铺就的甬路上又独辟出一条小径,蜿蜒尽处是座修筑别致的小园。   她微微颦眉,不解着:“既是花苑,怎么还单独建出个园子?”   她来山庄时候尚短,那时又值隆冬,园内景致萧条,因此极少出凝静轩,更不知这花苑内还修筑着一座蕣华园。   身后的婢女柠儿回答:“‘蕣华园’里栽植的都是瑞香花,这花霸道得很,香气逼人,引蝶无数,如果摆在花苑里,只怕要把其它花卉都给比了下去。”   秦孤茉挑眉:“哦?怎么,难道庄主很喜欢瑞香吗?”   柠儿摇头:“倒不曾听说。”   秦孤茉讲道:“品种名贵的花比比皆是,风华万代当属牡丹,高傲淡雅非菊莫属,孤芳自赏自有梅花,怎么独独就是它瑞香?”   柠儿低首不敢言语。   秦孤茉哼哧声,迈步往蕣华园走去,刚入石拱小门,便嗅得芳浓酷烈,好一阵扑鼻,直生头晕目眩之感,不禁暗付:此花果然霸道。忽间瞥眸,斜前方一抹人影映入眼帘,衣如红锦,发若黑檀,袅袅立于风中,好似荻花欲飘摇而去,化作尘寰乱世间的一点浮艳。   秦孤茉微怔,不由自主挪移脚步,虽时值四月,那人穿得却并不单薄,红裙外披一件红云淡痕披风,花香满衣,周身蝶绕,指尖拈一朵幽芳,俯首孱孱,花容相照,一副犹怜自惜之态,春-色再娇,又怎抵那朱唇上的一抹胭脂香。   察觉人来,她慢慢侧首,青丝从肩后一拂而过,星眸稍是掀抬,宛然无边烟水湮没了繁华流光,风起,漫天飞花,衬着倾丽容色,惊艳一梦。   仿佛是诧愕的,她轻蹙眉尖,就像被绵针软软地刺下,只在那刻,便已妩媚到了极致。   秦孤茉几乎僵呆原地,对于容貌她向来自负,可现在当目睹眼前人,却觉如隔天地之距,魂定后,竟说不出是羡是妒。   很快,她想到庄丁们私下的流言,想到那倍受冷落的红颜阁,想到那惹出数桩风波的祸水红颜。天下间,谁有如许容华,如许姿丽,已经不必问,心中便明了她是谁。   秦孤茉暗暗切齿,听说五年前,她便是庄主身边的人,但不知何原因,庄主似乎对她厌恶至极,以致冷落到今日,据闻就连庄主曾经的近身护卫,也被她给迷了心窍,下场惨不忍睹,偏偏可恨的是,像她这样下贱的女人,庄主居然没有做出任何惩罚,更听说前段日子公孙堡堡主派人送来十分难得的南疆血燕,庄主竟就赏给了她!   秦孤茉平时做事讲究分寸,对下人们更不忘私底贿赂,有些消息自然能很快流入耳中。她虽不清楚颜红挽的底细,但作为庄园姬妾,身份又能好得到哪儿去?或许,比她还要不堪。   “你就是那个住在红颜阁的女人?”她满眼轻蔑地打量。   颜红挽淡淡扫了对面的女子一眼,或许早见怪不怪,也没太大反应,举起绢帕,掩口咳了咳。   宝芽知她身子还没调养好,立即上前替她系紧披风,似乎有意避开秦孤茉,低着头扶她从侧面离开。   秦孤茉冷笑:“听说你勾引男人的本事最强,可惜这里没有男人,你这副样子是做与谁瞧呢?”   颜红挽身形滞顿,宝芽更是气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,回首狠狠瞪她。   秦孤茉视若无睹,盈盈笑道:“有几分姿色又如何?到底也没能让庄主对你另眼相待,烂泥就是烂泥,天生的下贱。”   宝芽忍不住了,回头驳道:“夫人这么说便不是了,庄主至今未娶妻室,这里谁的身份还不都是一样的?庄主宠谁不说,怎么就生出贵贱之分了?敢问夫人之前是何等高贵身份,何等与众不同,说出来,也好让奴婢明白一下。”   秦孤茉举手就掴去一掌:“好个伶牙俐齿的贱蹄子,主子说话,哪里轮得到你插嘴?”   那尖细浓艳的蔻丹,宛若毒苔上的刺,在宝芽脸上划开两道鲜红的血口。宝芽捂住脸,连着踉跄两步。   秦孤茉收手,狠辣的表情一敛,抬首望向颜红挽,又是笑靥如花:“哎呀,一时出手重了,不过下人不懂规矩,我就替姐姐教训一下,姐姐应该不会生气吧?”   颜红挽本是静静站在原地,闻言,掀眸看她一眼,不知为何,秦孤茉突觉冷意渗骨,待回过神,心中怒火腾地燃起来,骂得越发不像话:“哼,上梁不正下梁歪,主子是下贱货,丫鬟又能好到哪儿去?等再长大点,主仆两个还不是脏的臭的一起招!”   宝芽大叫声,没命地扑上去打她,秦孤茉吓白了脸,躲不过,带着柠儿几个人扭打成一团,不一会儿,便把其他庄仆引来,一番连拉带扯地才将三个人分开,俱是钗横鬓散,衣裙凌乱。   “给我掌嘴,狠狠地掌——”秦孤茉嗓音尖锐,戟指指向宝芽,恨不得剥下她一层皮来。   众人瞥眼她,又瞥眼毫无反应的颜红挽,暗自一番掂量,便按照秦孤茉的吩咐,把宝芽按在地上,照着那张脸左右开弓,偶尔扫向旁边的颜红挽,依旧事不关己一般,对方怎说也是护主心切,偏偏她冷眼旁观,连句求情的话也不讲,如此想来,便觉一阵心寒。   此事闹过后,宝芽原本秀丽的脸蛋肿得像两团肉包子,一整天都说不出话,早晚用凉袋敷着,反是颜红挽喂她吃饭服药。   宝芽心里委屈,每每一想,便抑制不住落泪。   “这种事也不是一次两次,怎么偏就这回忍不住了。”颜红挽叹口气,用帕子轻轻拭着她的眼角。   宝芽一通吸溜鼻子,啜泣道:“即使以前,也没有骂得那么不堪入耳的。”   颜红挽笑她傻:“我都不在乎,你又何必逞这一时之气。”   宝芽咬着牙:“总之有人那么说你,我便听下不去了!”   颜红挽摇摇头,低不可闻地一叹。   宝芽沉吟下,断断续续地讲:“其实、其实……说起这几年,庄主也没有真正宠过谁,你若肯主动一些……”   颜红挽把帕子塞回袖口,声音莫名冷了三分:“本是无关的事,怎么就扯上他。”   宝芽抿抿嘴,欲言又止。   颜红挽眼神睇去,用指尖狠戳下她红肿的腮帮子:“这会儿讲这么多话,你又不嫌疼了?”   宝芽忙“哎呦”大叫声。   颜红挽仔细地替她盖上被毯:“好了,早些睡吧。”   宝芽别别扭扭地道:“我还是去外面……”   颜红挽把她按回自己床上:“我们虽以主仆相称,但我却把你当姐妹看待。”   宝芽一怔,喉咙好似被柔软的棉絮堵住,痒痒涩涩的,一股热泪夺眶而出,这回反倒有些害臊,钻进被窝不让她瞧见。   作者有话要说:没评评、没收藏、好寂寞... ☆、刺心   傅意画立在书房窗前,正逗着笼子里的画眉鸟,听到李贵福禀报,浓雅的眉峰一挑:“打起来了?”   “是。”李贵福将事情经过删繁从简地讲述一遍,最后讲,“凝静轩那边闹得厉害,倒是红颜阁没什么动静。”   傅意画沉吟,半晌道:“在蕣华园?”   “是,听说是赏瑞香碰到一起的,宝芽那丫头出口得罪一句,两方人就动起了手。”李贵福叹气,似乎替对方感到不值,“若说无情无义,这回也算见识到了,人被打成那样,做主子的竟连个反应也没有。”   傅意画目光投向窗外,闲草倚芳,杏柳疏影,燕儿比翼唱春娇,偏偏他眉目间一片阴霾,如画景致,却葬在那暗若沉渊的眸色里。   蕣华园……蕣华园……每年也只有这个时候,那人才肯出来挪动几步,是啊,只为了那花罢了。   他冷笑,长长的睫毛好似优美的蝶翅,在苍白的肌肤上拂过浅浅青影,表面平静,但掩藏眸底的最尽处,分明狰狞!   许久,李贵福听他问:“凝静轩那边又闹什么?”   “脸上被挠破了皮,心情不好,净在屋里摔盘子砸碗。”李贵福呵呵笑道,“这女人天生好美,难免得发泄发泄。”   金丝笼里的画眉鸟上窜下跳,没个安生劲儿,傅意画仿佛一厌地皱眉,很快又哂笑:“今晚便去凝静轩。”   西窗下,颜红挽左手支颐,右手捻卷,软身斜卧,一袭娇弱病态,姣丽的眉间似怨还愁,窗外莺啭蝶舞,她却吟着那秋雨落残荷。   宝芽端着茶壶步入,瞧她颇为专心,径自走到桌旁,“哐啷”一响,重重放置桌上。   颜红挽被惊动,这才移目,不由得问:“好好的,这又是生的哪门子气?”   宝芽脸颊通红,心里正憋着一肚子火,此刻就等着她主动讲话:“明明是那个女人不对,偏要颠倒黑白,到处说咱们的不是,难道就她的脸娇贵,是金子镶的不成?”   颜红挽这回倒没开口相劝,放下书卷,眸子投向窗外在枝头唧唧喳喳的雀儿,忽一莞尔:“真是欢闹呢……”   宝芽哪儿顾得听她说,气得连连跺脚:“最可恨、最可恨的,庄主不宠咱们也罢了,怎料闹出这样的事后,反而对那个女人好得不成,连日都宿在凝静轩,这下她可好生得意了!”   她话音甫落,颜红挽身子仿佛发冷地颤了下,眸中波光幽幽的,不经意被外面的阳光映到,若有涟漪,一逝无痕。   宝芽发完一顿牢骚,自己也觉得有点乏,再瞅颜红挽低着头,正用手指不停磨蹭着木质桌面,净白如春笋的指尖依稀泛红,百无聊赖的样子。   宝芽赶紧阻止她的举动,神情颇为无奈,启唇叹气:“好了好了,我不说便是,你好好读书吧。”   那时未曾留意,平整的雕纹桌面上竟被抠出一道深痕来。   ********   秦孤茉照着铜镜,举手抚了抚戴在鬓边青白玉质嵌芙蓉花的发箍,又触过距离眼角三寸的小小疤痕,涂抹过药膏后,颜色已经淡去许多,她脸上晃过一瞬怨恶,接着便浅笑如花。   如今染月山庄正值春风得意之人,莫不过就是她了。其实连秦孤茉自己也没想到,经历蕣华园一事,自己居然得到了庄主的怜惜,百依百顺说不上,但几乎样样都允着自己,五日连宿凝静轩,这在以前可是从未发生过的事,庄仆们眼瞧着风势变化,私底下都议论她秦孤茉手腕了得,怎么就将那金刚化为绕指柔,平日里自然殷勤周到,反之那红颜阁,依旧门庭清冷,生怕平白添了晦气,谁都不愿踏入一步。   一夜春宵,芙蓉帐内余温未褪,晨曦照透窗纸,映得那眉梢得意生俏。   秦孤茉梳妆完毕,对镜仔细端详一阵,才满意地放下黛笔,回过首,傅意画还倚在床头慢阅着一卷书册,时而端起矮几上的香茗轻啜几口,完全察觉不到她投来的殷切目光。   时间一长,秦孤茉难免恃宠生娇,起身上前,一把将他手中的书册夺了过来。   “怎么了?”傅意画不以为忤,反觉有些好笑。   秦孤茉心神荡漾,眼前人琼面玉容,眉目镌雅似描,未束长发恍如流墨泻香,披散肩上黑压压地一片,衬得姿意慵懒,却不失与生俱来的贵介傲然,这样的人很少会笑,纵使此刻漫不经心地一笑,也是雍华绝尘极其难得,直看得秦孤茉芳心暗颤,想象着若能获他一眼温柔,一笑情深,此生亦无憾了。   她撒娇地黏进他怀里,只觉得冰凉无温,好似雪山融化不得,却也习惯了,娇声细语地讲:“只顾看书,也不理会我,不如,不如下盘棋吧?”   傅意画戏谑道:“这几日光是下棋了,也不见你的棋艺有所长进。”   秦孤茉羞不可耐,染就凤仙花的蔻丹指按上他平坦坚实的胸口,轻轻软软地画着圈圈,好是磨人:“庄主常来陪我下棋,我的棋艺自然就进益了。”   “知你最会说话。”傅意画捏捏她的脸蛋,抬头望向窗外,“今日天气倒是不错,等用过膳,就去园子里走走好了。”   不知怎的,秦孤茉突然想到蕣华园里的那些瑞香,不由自主皱下眉,可转念一想有他陪伴,让外人见着可谓风光,马上开口答应。   二人踱步在花苑里,秦孤茉指着各类花卉进行赏析,不时还现吟几首小诗,引得傅意画一番夸赞,更加自鸣得意。   经过蕣华园时,傅意画淡淡道:“这个时候,瑞香该是开得差不多了吧。”   秦孤茉暗自不乐意,脸上却不敢表露:“庄主喜欢,那我们便进去里面瞧瞧好了。”   果然,进入蕣华园没走几步,就见前方有一抹单薄绯红的影子,在花荫间半隐半现,宛然水墨丹青画上的那一笔惊艳。   遇到对方,傅意画脸上也没有太大反应,倒是秦孤茉私下骂声晦气。   颜红挽今天只身一人,青丝以一支珊瑚簪子斜斜挽着,披覆肩背,几近脚踝,她半俯下身,正伸手轻轻拨弄着一株瑞香花花瓣,察觉来人,抬首,直起身,发丝随着衣纱拂动,便有云游水流之势。   她目光从二人身上扫过,很快又垂落眼帘。   秦孤茉仰起下颌,挽住傅意画的手臂,趾高气扬地看着她。   颜红挽倒也识趣,低首莲步,默然离开,当从傅意画身旁经过,倏一抬眸,若悲、若殇、恍惚有泪,衔而动魄。   傅意画心头一震,那时恍疑梦中,竟觉不可思议。   仿佛是一种许久未曾有过的慌乱,他几乎抑制不住,就要回首寻着那身影而去。然而终究还是很平静的,站在原地,纵使极其轻微,也依然能感受到,那人芬芳的发梢缠绵一般地从肩头滑过。   ********   日落黄昏,风卷珠帘,白天嬉戏的蝴蝶栖隐花下,但闻池畔虫儿轻吟,叫得却是欢了。   宝芽端着托盘出屋,见到门口来人,不禁大出意料,先一怔神,才赶紧上前迎候。   傅意画瞥向那厢被灯火映亮的闺房,声音淡如碧湖浮萍:“她做什么呢?”   宝芽忙答:“晚上用过膳,这会儿正在房里练字。”   傅意画点头,举步入内,宝芽从外关上房门,却不敢走远,坐在檐下小阶处候着吩咐。   傅意画长指挑开珠帘,果见颜红挽背身相对,正坐在桌案前提笔写着什么。听到背后动静,她纤细的身形宛如风中香蒲,轻轻摇曳而晃,转过头来,那一眼,惹得红尘纷乱,花落无声。   看到对方,她略微诧愕,想了想,放下墨笔,起身至他跟前不冷不淡地行了一礼,接着坐到镜台前,手执象牙梳,臻首微俯,青丝委地,一下复一下地梳着,那幅画面叫人看来,端的绝妙不可言喻,好似月下琼娥出浴,美到了极致。   以前她冷冷淡淡,即使人来,也视若无睹,今日反倒异于往常,虽不至于笑脸相迎,却多出几分温顺婉约。   傅意画慢慢走到跟前,目光落在那头乌黑的长发上,生得格外好看,跟一团黑絮似的,柔柔软软,又浓又密,散来一缕醉人心脾的香,仿佛黑夜里逃匿的妖精,抓不着,只能回味无穷。   傅意画伸出一只手,搁在半空,似乎有些犹豫着,微微地发颤,尔后覆上她的肩膀。   颜红挽仰起首,掀眸,朝他莞尔一笑,便又低下头去,模样万般乖顺。   傅意画看得心头一震,便有难以名状的喜悦从眸底涌现,缓慢开口:“难得你这是想明白了……其实仔细想想,做那些事又有何用,到头来还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?”   颜红挽抿下嫣唇:“我只是怕……”   “怕什么呢,你若肯乖乖的听话,我还当真杀了你不成?”傅意画默默凝视她,眼睛里拂动着缱绻柔情,旁人见了,只怕会震诧到不知所措,“就让以前的事都过去,你总记在心中,不是熬着自己,又是熬着谁?”执起那只青葱般的素手,禁不住喟叹,“瞧瞧,摸着恨不得只剩下骨头了。”   “以前……以前……”颜红挽低不可闻地细语,继而将手抽出来,“有什么关系,反正也死不了。”   傅意画见她耍起小性儿,反而更喜欢得紧:“你这是跟谁怄气呢?”回想今日园子里的一幕,总算有些成效,“有话便说出来,别老堵闷着。”   颜红挽偏过脸,手指头绞弄着发梢,神态间略略忸怩:“宝芽受了委屈,我这个做主子的也被人当成笑话看。”   “原来是为了一个丫鬟。”傅意画感叹道。   “她毕竟是我身边的人,我既替她做不了主……只盼着、只盼着自己死了以后,她能落得个好的归宿。”   傅意画冷隽的眉峰一皱:“好好的,偏提这种晦气做什么?”瞅她不语,嗓音又放得低柔,“其实这还不好说,我答应你,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,都不会难为她。”   颜红挽嘴角弯个弧度,浅浅淡淡,若云现一刹:“庄主说什么,便是什么了。”   听到她的称呼,傅意画脸色有短暂阴晦,但此际也不愿逼她,揽了那柳腰在怀:“你说你,别人都求着能多得我一些宠爱,或是求些金银首饰,偏你只顾着一个丫头。其实你为她想,倒不如多替自己想想,那些下人一个个都鬼灵精似的,还不是见风使舵。这点道理我不说,你总该懂的。”   他说话向来冷漠含威,叫人不寒而栗,偏偏这个时候,不由自主地流露出宠溺的味道来。   颜红挽在他怀中无话。   傅意画只道:“方才见你写字,倒是认真。”   颜红挽略微沉下头,眸之幽丽,近深近诡:“不过心中所想,有感而发罢了。”   “哦?”傅意画兴致大起,“写些什么,那让我也瞅瞅。”   随她来至桌案前,上面摆着几张浣花笺,字迹宛然,隐隐还散着墨香的清雅,傅意画仔细瞧来,居然全是一首首幽怨缠绵的小诗:   “恪嗟余只影系人间,如何同生不同死。”、“相思一夜情多少,地角天涯不是长。”、“重叠泪痕缄锦字,人生只有情难死。”、“若教眼底无离恨,不信人间有白头。”、枕前泪共帘前雨,隔箇窗儿滴到明。”……   傅意画看完,面色勃然一变:“你这是写给谁的?!”   颜红挽幽幽地抬起脸庞,烛光下,眉目静好,仿佛不知他所问。   “这便是你的心中所想,有感而发!”傅意画却像遇到蛇蝎一般放开她,黑邃的瞳孔凝动,隐抑着不易察觉的悲绪,“你还没有忘记他……”   颜红挽冁然而笑,那种笑,好像从花蕊里冒出来的小刺,尖尖的,极美,却也极其恶毒,冷不防就会戳入心窝。   傅意画这才恍然,今天她是故意引他来这里,故意让他看到这些东西,故意要让他明白,故意要刺痛……   愤怒的火焰在胸膛里疯狂燃烧,最后化为凄凄冷冷的烟灰,那时与她相视,眸子中只剩下无穷无尽的怨毒。   狰笑瞬后,傅意画伸手抚上她白皙的脖颈,就像做着某种温柔的爱抚,一点点地用力、掐下去,能够感受到皮肤下那柔弱的血管,用着只有她能到的声音,凑于耳畔轻轻地呢喃:“他死了……”   颜红挽睁大眼睛,呼吸有些困难。   生怕她没有听清,傅意画嗅过耳鬓的幽香,缠绵一般不断地絮絮低语着:“听到没有呢……他、死、了,五年前就死了呢,如今怕是连骨头都没有了,你想吧……就是想一辈子,想到死,也回不来了,哈哈哈哈……”   被掐住血管,颜红挽脸上浮现脆弱而又痛苦的神色。   傅意画阴冷的眉色间掠过一痕扭曲的恨意,愤怒之下几乎用尽全力,那人软软的呼吸扑上来,好似燕子温绵的哝息,下一刻便会停止。   明明恨她,恨不得要她死……可是最后,傅意画修长的五指仍旧一松,颜红挽踉跄两步,俯下身呛咳。   数张浣花笺被撕扯成碎片,傅意画信手一挥,恍若纷舞的蝶儿在半空翩跹而落。   隔着凌乱飘飞的纸屑,颜红挽抬首瞅去,傅意画长身玉立,那张苍白近乎刻薄的俊容上是如冰如雪的冷漠,耳际倏然就想起方才的那句话——   回不来了……真的、回不来了……   他拂袖而去,宝芽惶惶然地跑进来,见她无恙倒是松了一口气。   颜红挽无言坐在床边,孱身寂寂,宛然水榭侧畔一剪伶仃的影子,守着一地残纸。   苍穹有泪,掩在千重夜色中,孤星冷月,无箫音,更断肠。    ☆、星堕   深夜,傅意画来到凝静轩,秦孤茉一扫先前不悦,为他捶肩揉背,伺候得妥贴周全,偏偏那人连句夸赞也无,只一味阅着书卷。   秦孤茉甚感无趣,干脆试探性地问:“我听说庄主今日,去了红颜阁……”   傅意画浓眉颦动,乜斜了一眼:“你消息倒是灵通得很。”   被他暗讽,秦孤茉噤口不提。   傅意画另有所思,提醒道:“那个女人,你最好少去招惹。”   秦孤茉稍怔,尔后才寻思过来他指谁,嫣然巧笑,还当他是怕自己吃亏:“瞧庄主说的,难道她是毒蛇,还会把我吃了不成?”   她一副浑不在意的口吻,手指也变得不安分,从肩膀游滑到他的胸口,傅意画霎时一股厌烦,推开她的手,起身离去,只剩下满脸无措的秦孤茉。   春去匆匆,芙蕖香满池,蜻蜓穿荫拂裳,那枝头的蝉叫得日甚一日,方是夏初,就开始扰的人不得安宁。   蕣华园的瑞香已有了几分落败的预兆,那人仿佛不舍,总在朝暮流连,夏未褪,便盼起了来年的春。   秦孤茉与她在园中不期而遇,悻悻然,自那次事后,傅意画再没来过凝静轩,心里总隐约觉得与她有些关系,今日一遇,虽不是明目张胆,但也免不得了夹枪带刺,捻起一方丝帕掩住鼻,朝背后的柠儿抱怨:“讨厌死了,每次一经过这地方,便快呛得人喘不上气来。”   柠儿连声附和:“可不是,夫人近来身子不适,到园里散散心,偏偏总能遇到一些不愿见的不愿瞧的,坏了心情。”   宝芽气得牙痒痒,却不敢再给颜红挽惹出事端,只听着那主仆一言一语,整张小脸涨得红紫,恨不得拿棉花塞住耳朵。   秦孤茉也仗着上次傅意画非但没有责备,反倒对自己宠爱倍增一事愈发盛气凌人:“本是挺好的园子,可惜净种了些不讨喜的,如果换做梅花,到了冬天或许景致不错。”   “夫人说得是呢,冬日踏雪赏梅,怎说不是一件妙事。况且庄主这么疼夫人,把这里改做梅园,庄主必定会答应的。”柠儿谄笑着说完,一抬眼,就见颜红挽正朝自己幽幽地笑,倏然联想到从死坟中乍跳出来的森白人偶,莫名奇妙地惊出一身冷汗来,脚底一趔趄,撞到秦孤茉。   秦孤茉正欲斥她慌慌张张个什么劲儿,孰料被这么一撞,竟真有点头晕目眩,柠儿赶紧扶住她:“夫人,您哪里不舒服吗?”   秦孤茉脸色有点发白,摇摇头:“没、没什么……”   柠儿到底不经世事,嘴里嘀咕道:“怪了,最近人总是不精神,胃口也不大好,要不让管家请位郎中来给夫人瞧瞧吧。”   秦孤茉确实不太舒服,此刻也没功夫跟颜红挽斗气,被对方搀扶着离开。   颜红挽静立原地,若有所思一般,许久,眼波微转,潋滟盈寒,似凝沉了碎玉流晶,目光从她们消失的方向掠过,便是雪融化的气息,幽幽凉凉地沁入空气里。   秦孤茉回到房间,左等右等也不见郎中来,不耐烦下,催柠儿出去问个究竟,约莫两刻功夫,柠儿探得消息回来,低头尴笑,分明一副欲诉难诉的光景。   秦孤茉情知有异,禁不住冷哼:“莫非派人到阎王庙请去了?是死是活,也该有个说法。”   柠儿解释说:“人是请来了,只不过刚到半道,就被那宝芽拦住,说是她家主子又犯了心疾,得赶紧瞧一瞧,周郎中不敢耽搁,就随人先去了红颜阁,奴婢想这还不是一会儿子的事,便守在外面,谁知没多久又传出事,周郎中不小心被炭炉伤到了手,红彤彤地一片,道是今天没法诊病了,奴婢这才赶回来。”目睹秦孤茉脸色难看得厉害,忙出起主意,“天下郎中多得是,又不缺他一个姓周的,要不奴婢再跟李管家说说,请个其他人来给夫人瞧瞧。”   秦孤茉呵斥:“你懂什么,这周夫道行医四十多年,最是精通黄岐,放眼整个斾州,有哪个能跟他相提并论?况且庄主对他颇为信任,庄内家眷大病小病,一向是由他诊断的。”   “那……”柠儿不敢轻言了。   秦孤茉想自己偶尔头晕一回,也无大碍,思绪一转,恨恨道:“我问你,那个贱人瞧出什么毛病没有?”   柠儿摇头:“没什么大概,只说气郁不顺,外加身子底薄,开了点舒心调神的药方和一些养身用的补品。”提到这里,她耸耸肩膀,在秦孤茉身边伺候久了,倒也学出几分尖酸刻意的模样来,“奴婢特意问了,那补品里尽是些名贵药材,价格不菲,给她用当真可惜了。”   秦孤茉咬住一口银牙,露出报复性的冷笑:“你这就去找李贵福,告诉他给红颜阁的那一份补品,就先送到我这里来好了,凭我私下里给他的好处,他不敢不答应。哼,那贱人既敢跟我抢人,我便以牙还牙!”   事后,一切俱随了秦孤茉的意,红颜阁那厢也静悄悄的也没个动静,秦孤茉只当她们不敢滋事,暗自得意,日子便风平浪静地过了一阵儿。   亭阴处,香风飒飒,蝶影繁花,幽幽的箫音,宛如叹不尽的惆怅,桃花梦,流水情,千肠万结,辗转间总是那三十六调,燕儿听得倦了,抑或疼了,远远地朝西飞走。   秦孤茉乍一听箫声,还当是谁,但见巧亭翼展,有伊闲坐,轻骨淡衣裳,楚楚不胜衣,若那指尖花,一掐湮化。   颜红挽放下箫管,抬首轻轻望来。   倒真应了那句冤家路窄,秦孤茉眉色闪过厌烦,仰起下颌,趾高气扬:“我还当姐姐只对蕣华园的瑞香感兴趣,怎么今日倒有闲心来园子里吹箫?”   颜红挽想了想,启开两片花瓣似的嫣唇:“这里风景极佳,不来坐一会儿吗?”   秦孤茉既诧且疑,见她只身一人,便挥退柠儿,倚在与她相对的凉亭阑干上。   颜红挽则移目亭外,望着凭空飘过的飞絮流花。   秦孤茉还当她会说出什么来,怎料等了半晌,那人只是默默欣赏着园内景致,好似当她不存在一般。   秦孤茉忍了良久,最终按捺不住,娇笑一声:“说起来,上回我身子不适,管家便拿来许多补品,后来我才听说,那原是要留给姐姐用的,心下直有些过意不去。”   颜红挽望着花间三三两两飞舞的蝶儿出神,听到这句,眸光一破,略偏过了脸朝她淡哂:“有何过意不去的,这东西用来给妹妹补身正好,给我用反倒是糟蹋了。”   秦孤茉故意给她难堪,孰料对方态度不愠不火,暗恨她还能装多久,摸摸自己如花似玉的脸庞,只觉嫩得几欲滴下水来,洋洋得意道:“这‘缇灵凝碧丸’不愧是滋补养颜的佳品,近来我气色好了许多,胃口也不若之前,整个人都精神了。”   颜红挽眉间神闪,睫毛低掩下来,如躲在暗处的蝴蝶,诡丽而妖华地颤动:“缇灵凝碧丸’是我特意向周郎中所求,养颜滋体的效果自是极好,但其药材皆属寒性,妹妹不知道吗?”   秦孤茉听得不明所以,倒是经她一提,想到近日小腹总有隐隐作疼的感觉,但思绪一晃即过,未曾在意。   颜红挽伸手捻住半空飞来的一片花瓣,白指红花,莹艳溢辉,相得益彰:“其实,想让一个人痛苦……比起自己动手,倒不如让她自己剜掉自己的心肝,却还浑然不觉,等到了难以挽回时……”突然侧眸,嫣然一笑,“自己割自己的肉,你说,该是怎样的感觉?”   她眉色间柔而孱弱,笑起来弱不禁风,偏偏吐出的一字一句,令人忍不住心惊肉跳。   她这般危言耸听,秦孤茉蹭地坐起来,目光狠狠瞪去。   颜红挽笑意轻然:“妹妹待我还算不薄,不是吗?”   秦孤茉再想那相反之意,愈发觉得身体某处好似漏开一丝缝隙,凉风嗖嗖地往里灌,一阵瘆得慌,不再理会,把柠儿叫来掉头而去。   半个月后,秦孤茉小产。   傅画意听李贵福忐忐忑忑地回报,只道秦孤茉本是小腹有些作疼,结果不小心撞到椅把上,突然就一阵流血,后请郎中一瞧,说她已经怀孕月余,原本撞伤力度不大,但由于一直服用伤身之物,才导致流产。   “伤身之物?”傅意画抓住关键问。   李贵福回答:“是那补品,‘缇灵凝碧丸’其中包括茯苓草、阴阳果,青色灵露花三种极寒药草,虽有缓解头晕腹呕、养颜滋身之效,但孕妇饮用过甚,反倒自害其身,秦氏以前月信就有些不准,怎么也没料到自己竟然怀有身孕,这本是颜氏让周郎中所开,周郎中只当她为美颜养肤,特意叮嘱以她体质不可多饮,但……但后来……秦氏说身子不适……就……就拿了去……”   傅意画“啪”地将手中书卷按在桌案上,震得紫砂笔架上诸笔一摇一晃,李贵福更吓的寒毛倒竖,险些像兔子似的跳起来。   作者有话要说:收藏实在不给力呀,求大家行行好,收藏一下文文吧 ☆、妖怨   室内的空气仿佛被抽走得一缕不剩,人呆着,活像跌进封闭的罐子里,快被逼得活活窒息。   李贵福稍抬眼皮,那人尽管缄默,但脸色阴沉,瞳孔之深,似酝酿着黑色的狂然,当即垂眸不敢再瞧。   半晌,才听得他问:“人现在怎么样?”   突如其来一语,倒把李贵福问懵:“哪……哪个?”   傅意画隽冷的眉端一拧,沉眸扫来,便如利剑出鞘,李贵福瞬刻一身冷汗,脑子也变得清明许多,磕磕巴巴地道:“听说受了些刺激,毕竟由于自己的愚昧,反而害掉自己的骨肉……”   傅意画起身,朝凝静轩的方向走去,甫入房间,便听两三名侍婢在里面又哄又劝,秦孤茉身穿亵衣,披头散发地盘坐床上,右手举起尖尖的发簪,使劲扎着一个以红纱包裹的锦枕,嘴里念念有词:“贱人,扎死你、扎死你……”过会儿又放声大哭,不停敲捶自己的小腹。众婢生怕她伤着自己,上前一番连拉带扯。   傅意画仅瞧了几眼,转身离开。   颜红挽正坐在桌案前提笔写着小字,蓦听房门“哐啷”一响,傅意画径自冲进来,眉梢微微一挑,天生一段妩媚,搁下笔,也不惊慌。   傅意画脸上淡得看不出任何神情,踱步跟前,腰身优美地一俯,与她面对着面,展露出高贵冰冷的笑意:“她流产了,这回可算如了你的意?”   颜红挽讶然,眼眸里好似荡起千层水波,盈盈生灿,却又在下一刻,凝冻成一池寒冰:“她流产,与我有何干系?”站起来,转身欲离。   傅意画终于沉下脸,一把搦住她左腕,提近跟前冷笑:“别人不知你的手腕,还当我也糊涂了不成?你这是摸清了她的性子,情知她会上当!”   颜红挽唇角轻勾,好似羞赧一般,嫣笑如花:“我之前早提醒过她,是她自己笨的要命,只一心想将我踩在脚下,还沾沾自喜,我本想着,如果她没怀上……她没怀上……”柔软的唇瓣被咬得愈发生红,仿佛染在妖花上的胭脂,偏是致命的毒。   傅意画目光一煞,恍若深夜点燃的寒灯,逼迫慑人:“你这是害定了她?”   颜红挽眼波斜斜地流转,似月光下的潋滟水纹,幽丽而勾魂摄魄:“还有那个小丫头!”   傅意画手臂抽搐一样地抖动:“你这般记恨,只因为上一回她们招惹了你?”   颜红挽冷冷吐字:“她打了宝芽。”   傅意画表情愕怔,继而咬牙,华美的玉面上更见阴霾重重:“好、好,我道是什么,就为了一个丫鬟,你连她腹中孩儿也不放过,连宠她的我,也不能好过,是不是?”   颜红挽答出一个字:“是。”   傅意画气得头晕脑胀,举手就掴去一掌,颜红挽瘫伏在桌案上,青丝覆落满肩,掩着面容,再一抬首,眸子里好像飘着幽幽的雪光,欲化成泪,似怨还冷。   傅意画出手后,方知懊悔也迟了,满身恼怒被浓浓的痛意替代,下意识跨前一步,却又不敢伸手。   颜红挽不冷不热地扬起唇,好似那一掌根本无关紧要:“你既出完了气,还要怎样?”   傅意画本是心下暗痛,听到这句,活像伤口被泼上一层冰凉凉的盐水,惨痛淋漓,再瞧着她一副淡漠无情的模样,内心只剩狂恨不止,从后把她压倒桌上,“嘶啦”一声,扯开她的下身裙摆。   “不要……”颜红挽花容失色。   “不要什么?方才你不是还得意的很么?”傅意画狠摁住她的腰部不让动弹,像只狂躁的野兽,弯下身,费劲地挤进去。   颜红挽几乎承受不住,发出一声哀弱快断了气的呻-吟,身子绷得紧紧的,却止不住那人在部位里剧烈地抽动。   长发拂过空气,凌乱摇曳,若水涟漪,淡淡的迷媚的暗香,总会让人想到黑夜里妖精唇瓣上的那一点醉色红胭。   傅意画凑近鬓边,用舌尖轻轻舔着她:“花那么多心思去害人,有什么用?做起这种事来,还不是任由着我摆弄?”   颜红挽细长的睫毛扇动,从雪肌上晃闪过青影淡痕,恍惚是蝴蝶残留下的忧伤,被那人从后顶撞,咬着牙,猛一阵瑟缩:“不是、不是……”   “不是?”傅意画讥笑,拖着她到镜台前,偏歪过头,亲昵地贴上她的脸,凉凉的指尖摩挲过那线条细美的下颌,好似在铜镜前一番精心地绘画,“瞧瞧你这般模样,与那些阿谀承欢的女人有什么不同?”   颜红挽合落眼帘,死也不瞧。   傅意画一恨,彻底撕掉她身上的衣裳,扳过那张脸容,逼迫她去面对镜中的自己:“颜红挽,你睁眼瞅瞅呀,你现在是一副多么淫-乱下贱的样子?”   颜红挽使劲摇晃着脑袋,怎奈他力气之大,手如铁索钳住白皙的下颌,骨头都快被攥碎了,她强迫着仰起了头,看到铜镜中的自己,青丝披散,不着片缕,绝美无暇的胴体好似是一滩晶莹的雪融成的,尽管有些纤瘦,却美到了极处,暴露在空气里,像具精巧而又脆弱的瓷雕娃娃,任由那一只修长的手挑逗般地在肌肤间游走爱抚。   纯黑的瞳孔一凝,有种很轻很轻的声音,宛如琉璃落雪、破碎。   一条玉腿抬起来,薄弱的部位被残忍地撕开,撞入、进进出出,那个男人就在背后,对着镜子,将她摆弄成各种难堪的姿势,而她在猛烈的动作中不住地颤栗,偏偏又是紧密融合的状态,似与他难分难舍一般,急促地喘息,香汗淋淋,狭窄的空间被充斥、撑大,连带肠子都快被搅烂了,他恶毒地蹂躏她的唇,不是吻、不是舔,只是啃咬,像饥饿的兽,把她整个人连带骨头都一起吞进去。   吧嗒、吧嗒……   案台上溅染开一圈又一圈的水渍。   那张绝色容颜惨白如纸,俱是痛楚的神情,眉心稍稍颦起,泪光一滴滴地从睫下坠落,是清洌的珍珠洒落尘寰,随风逝灭,脆弱到几乎要令人崩溃。   心在一刻,痛了又恨了,傅意画捧起她的脸庞,低低呢喃,如梦里蝶儿,守在窗畔时的轻噫:“若说心狠,你明明比我更甚的……你说对不对?”   颜红挽睁开眼,他墨色外袍半褪,露出里面纤尘不染的雪白中衣,少去沉阴之色,那似是被月华勾勒出的苍白而俊逸的轮廓,乌云浓发,锦画眉目,容色奇绝无双,宛如高山流水间所蕴出的旷世晶玉,清风秀骨,明华简贵,那唇瓣上冷如烟花的藕荷色,偏偏是种逼人的艳。   颜红挽眼波荡漾,若迷若乱,呆呆看着那人,白衣衬托下,眉梢鬓角萦绕着淡辉柔光,神色间宛然一片温存……   雾起,湿了,有雨,缠绵在迷离浮尘里,她唇形动了动,唤着什么,伸出柔滑的指尖,想感触上。   傅意画先是意外,继而握住她的手指,轻轻含在嘴里,那张看似宁和精致的容颜,突然扭曲地笑了:“颜红挽,你永远都是我的女人……知道么、知道么、一辈子都是,就是死了,化成灰,也永远都是……”   手指被狠狠咬着,骨头都快被咬断,颜红挽方才惊醒,一瞬间,是心,还是身体,须臾痛到痉挛,被压倒,那人在身上放纵着欲望,狂风暴雨,花终摧折,鲜红的血从指尖流淌到足踝,一痕干涸的朱迹。   他抵达巅峰,颜红挽“啊”地叫了声,尔后归为断气般的岑寂。   奁盒翻倒,胭脂碎撒,一袭红纱委地残破。窗外,子规凄啼,夜不哭。    ☆、命注   自那事后,秦孤茉便有些疯疯癫癫,见着红色的东西恨不得扑上去挠个稀烂,侍婢们生怕放她出外闹事,关在屋里看得死死的,至于庄主那边的意思,医得好便医,医不好便罢了,而主子出事,柠儿免不了受罚,被调到后院做杂役,没过几日,尸体就被人在荷塘发现了,手上脸上诸多伤痕,似乎也昭示出什么,众人只道她想不开,纷纷叹息声,卷席子葬黄土,那时,满池芙蕖开得正盛。   蝴蝶扑上纸窗,翅膀一颤一颤,从内望去,是一朵小小的花形阴影,煞是可爱,颜红挽用指尖一捅,蝴蝶便飞走了。   日子愈发无聊,蕣华园的瑞香败落,那人就不愿再出屋,一剪风,繁花落,庭院幽,寂来箫笙,如秋时疏雨,缠缠怨怨,莺燕都眠在檐下,偏偏那箫声,不知歇、不知倦,朝来暮去,总是那催泪断肠的调子。宝芽托腮蹲坐在凉阶上,闲看庭前花开花落,暗香处,蝶影稀稀,心头不免暗自生忧,这夏天一过,便该是难熬的冬了。   时光匆匆。   宝芽伺候着颜红挽用膳,大多是些清淡食物,配有两样佐餐,每次宝芽见她细嚼慢咽,心底就一阵较劲,总盼着她能多吃些,把身子骨养好比什么都重要,才念完,那人便道饱了,宝芽一瞧,还剩半盘多的菜呢,便一番连劝带哄,对方才又勉强吃下几口。   天色黄昏,庭下的秋海棠开了,窗外早不见蜓飞蝶舞,阑干侧畔,落着几片零丁的黄叶,残花冷飘,轻寒拂额,宝芽合紧窗扇回来,却见颜红挽脸色青白,俯着身捂嘴,干呕欲吐,吓得连忙捧来银盂,一边抚着她的后背一边焦急地念叨:“方才吃的也不急,怎么好好的就吐了?”   颜红挽表情甚是难过,干呕半晌,才渐渐缓和下来。   “好些了吗?”宝芽审视她的脸色,白里透着憔悴,细嫩的肌肤像覆着一层雪,是薄薄的透明色泽,一碰就会碎化似的,兀自担心,“要不请郎中过来看看?”   颜红挽轻微一颤,螓首低垂,青丝如柔柔的缎子滑过脸侧,阴暗的影里难见神容:“不用,没什么大事。”   宝芽却暗自犹疑,待仔细一琢磨,幡然醒悟,张大嘴巴,讲话直有些不利索:“对、对了,我怎么差点就忘了,夫人的月信,不是一直没有来吗?”   颜红挽颦眉,两只素手绞紧罗袖。   宝芽越想越觉得八-九不离十,呆呆站在原地,出了神地思索。   “怕是有了……”半晌,颜红挽淡淡道。   “必定是有了呢!”宝芽简直喜不自胜,生怕她受凉,取来披风替她披上,又觉她坐在圆杌上不妥当,扶着到榻边,颜红挽也不吭声,任由着她手忙脚乱。   将她安置好,宝芽又“呀”地一拍手,反应过来:“我这就去告知李总管,赶紧请周郎中过来诊断一下。”刚转身,袖角却被拽住。   “不要、不要去……”颜红挽敛着眉,声音轻若坠谷幽花,五根手指却是抓得紧紧的。   宝芽愣住,回首见她脸上弥漫着惨淡月光一样的颜色,但神情平静异常,再回想她之前的反应,大脑刹时像被刀子切成两半:“你、你早就发觉了……”   颜红挽掩眸沉默。   “既然知道,为什么不说?”宝芽慢慢走回她身旁,震动中又掺杂着一抹怜惜,“你难道不想……”   颜红挽冷然道:“这个孩子,他不该来的。”   宝芽瞳孔扩大,以她如今的身子,这个孩子能不能保住,的确是个问题。但孩子的父亲毕竟是……   明白她心底的痛,宝芽半蹲下身,轻轻地哄劝:“你还记不记得当年……庄主他心里其实是欢喜的,但因为发生那样的事……后来……后来……身子不也为此落下病根。”   颜红挽娇躯有些抽搐,仿佛无数沙砾哽在喉头,喘息不得,要被活活地憋死,下一刻,柔红的唇又弯起妙美的弧线,是熏炉中残留的冷香:“早从那个时候起,我便心灰意冷了。”   宝芽满脸浓忧:“如此下去,你以为能瞒得了多久?”   颜红挽咬着唇沉吟,片刻道:“明日你只说我身子不适,照常请周郎中来一趟。”   宝芽踌躇,欲言又止。   颜红挽瞥见了,原本细细软软的嗓音,犹如十月江州上的冷烟寒波:“你且说了去也无妨,只是今后,你我莫再相见。”   宝芽几分心惊,怎不知这人身体柔弱,骨子里却是硬的,当下打消了犹豫的念头,启唇答应。   翌日,周夫道替倚在红帐软纱内的人儿细细把脉,布满皱纹的苍老眉头紧了又舒,舒了又紧,良久收回手,捋过银白的长髯道:“确实有喜了。”   帐内人青丝覆肩,朱唇紧抿,芊芊皓腕捻着帕子掩唇低咳几声,抬首时容华美得淡漠,竟完全不见喜色。   周夫道私下暗叹声。   “是福是祸,红挽心中有数,先生有何话不妨直说。”帕上染着淡淡的胭脂红,如烟的眸子一挑,好似浮现出薄雾的桃花,飘拂着倾城之色。   那一眼,饶是惊艳目眩,周夫道下意识垂目,如实讲道:“宫血不足,脉象无力,阴虚之体,固胎难矣。”   颜红挽声无波澜:“依先生所见,应当如何?”   周夫道回答:“需大补,每日药膳调养,滋阴潜阳,固培胎气,不可间断,保这一胎,老夫尚有六成把握。”   颜红挽眉尖一颦:“余下四成呢?”   周夫道略显愁容:“怕只怕,随日渐久,胎生异状,耗之母体,竭力去保亦会被其所害,倒不如早早放弃。”   颜红挽长长一叹,恍若卷入风中的花絮无力地残碎渺然:“我心愿未了……遂这四成,涉不得。”   周夫道惊遽:“夫人的意思是……”   颜红挽垂眸,抚过小腹,凄然一笑:“非我不怜,是他天生福薄。”   周夫道不由得提醒:“庄主那边,还不曾知晓。”   颜红挽目中波光闪荡,转眼间千思百绪,若有怨,却又无从怨起,唇畔依稀,泛起一丝苦楚惆怅:“如今除他,知我身份的人,便属先生了。”   周夫道不料她提及此事,追忆前尘,心怅。   “先生医高道德,救人无数,本不该理会我们这些恩怨纠缠,之所以多年肯为那人忧劳,也无非是念及昔日与家父的情分……”那声音似乎被空气里的风吹淡了,渐渐听不清。   一语破的,周夫道发出轻微的叹息。   颜红挽揪紧绣花被褥,低低地道:“红挽今生,只此一事求先生相助,日后绝不再扰。”   周夫道仍心存犹豫:“事过后,自然隐瞒不住,可曾想到后果?”   颜红挽神情略略惘然,抬首望向窗外,孤叶飘摇风单调,繁花落尽后的萧索,却比不过此际眼底的苍白,仿佛自言自语,又仿佛庭外残蝶最后一息的怨呓:“一念错,俱成灰,我不负卿,谁却负我一生韶华?”那时,容颜侧转,没入暗处,一滴清泪,无痕逝去。   周夫道遥记当年,她袖飞翩舞,清歌吟吟,正值豆蔻年华,红颜一笑,满山群芳皆失色,本该璧人一对,比翼双飞,怎奈、怎奈……   他摇摇头,最终逸出四个字:“造化弄人。”   颜红挽笑得略微讥诮,转过脸庞:“此事叫先生为难了。”   “老夫年迈,还不知能贪得多少余日,早有了退隐山野之意。”周夫道叹息两声,欲再规劝几句,但见她心意已决,终未言语。    ☆、血殇   三日后,红颜阁主人身体不适,请周郎中诊断,孰料过程中,突然腹痛流血,李贵福得知消息,忙带着几名手脚伶俐的婢女前来,自己则守候在外。   约莫过去一个时辰,待周夫道出来,他赶紧上前一揖:“先生辛苦了。”   周夫道点点头,递给他两张药方,嘱咐道:“按照第一张方子,抓药煎熬成汤,三个时辰后送来。第二张方子,抓四副药,分八锅水熬成三碗,每日分三次服用。十日后我再来诊断。”   李贵福用心记下,将药方叠好揣入袖中,尴尬一笑,有些婉转地问:“好好的,这到底是……”   周夫道岂会不明他的为难之处,出言道:“庄主那边,由我去交代好了。”   傅意画正在书房里练字,稍后听闻庄仆来报,道声“请”,不一会儿,周夫道叩门而入,他一停笔,起身问候:“许久未见,先生是否别来无恙?”   周夫道躬身回礼:“承蒙庄主惦记,老夫已是半入黄土的人了,能有多少时日心里还是清楚的。”   傅意画微笑:“此言差矣,先生神医妙手,一生积善行德,我见先生面色红润,神清气朗,分明有百岁之福。”   周夫道摇头一叹:“孤身一人,长命百岁又有何用?若能早入黄泉,也好早日与拙荆团聚。”   傅意画坐下来,倚着椅背,端起茶盏轻轻呷了一口:“先生今日见我,不知有何事情?”   周夫道拧着眉头,似乎欲诉难言,踌躇片刻,启唇出声:“颜氏身体虚弱,老夫方从红颜阁归来。”   傅意画冷笑:“会害人的东西,能有什么大碍,到底是死不了。”   周夫道垂下眼皮,声音平平板板,回荡在空气里格外清晰:“颜氏有喜……未保。”   傅意画端着茶盏的手一个不稳,溅出几滴热水,那时入耳仅有“有喜”两个字,竟未再听到其它,脑子里一片空白,人似泥塑雕像般不曾动弹。   半晌,他起身,脚步有些踉跄地朝门口冲去,恨不得化箭飞奔,但几步后,理智终于从激动的情绪中恢复过来,刹步回首,神色已是淡定沉稳:“先生刚刚说什么?”   周夫道重复一遍:“颜氏有喜,未保。”   “未保……”念着两个字,傅意画端雅如镌的面庞一点点呈现出惨白,胸口恍惚“喀嚓”一响,是什么破碎,继而是百肠刀绞的痛,他径自抑制住喉头这一截,气涌之处,宛如滚滚岩浆一般烫烈!   “这是什么意思……”他很慢很慢地闭上眼,嗓音低沉,隐带沙哑。   周夫道回答:“母体阴虚脉弱,难固胎气,若日后胎呈异状,长久存于腹中,不仅损耗母体,更会被其所害。遂颜氏决定,放弃这一胎……”   听到最后一句,傅意画浑身痉挛一震,说不出是痛是狂了,咬着牙冷笑:“好、好,看来先生也是糊涂了,竟全然不将我这个庄主放在眼里!”   此人生性冷漠,周夫道见他这般,已是怒极反笑的征兆,纵使早有准备,也不觉毛骨悚然:“颜氏做此决定,也属情非得已,庄主若要怪罪,就请怪罪老夫自作主张。”   “好个情非得已!”如果不是清楚她的为人,她分明是……分明是不愿……恨到极处,傅意画一掌拍碎案几,修长的五指攥得咯咯作响,厉声指向他,“若非顾及那人的情面,我早就将你横尸毙命!”   周夫道立在原地,死死低着头,显然也是豁出老命。   傅意画蓦觉心头一阵无力,只念着他那个尚未出世的孩儿,可怜了竟是有缘无分。   “……这个孩子,当真保不住了么?”久久之后落下的一语,除了嗓音暗哑,从那张精致无俦的面容,再到那冷漠的神情,却完全让人窥探不出一丝心绪。   周夫道颇为意外,深一番思付,如实回答。   傅意画闭上眼,挥了挥手,吐出两个字:“出去。”   周夫道见他长身而立,高傲尊贵宛如皓雪银巅,避开光线,站在黯淡的角落里,又似乎透着遗世孤单,那时竟有种错觉,好像自己一转身,那人就会骤然崩塌一般。   千思百转,却无言可劝,最终,他合门离去。   傅意画直直站了良久,忽然间双手捂面,颓然入座,满头乌丝倾散成一帘墨色的斜影,掩着那无人可见的悲伤。   他在书房一呆,便是一整个下午的光景,李贵福贴着门缝边,听书房里静悄悄的也没个动静,反而有些提心吊胆,眼瞅着太阳往西边偏了,便开始绞尽脑汁地想法子,偶尔咳嗽几声,或是磨着柱子发出点响动,不时还捏着鼻子学猫叫,倒有几分逼真,只是模样滑稽得很,被经过的仆从见了,一个劲捂着嘴偷笑。   李贵福面露凶煞,正欲骂他们两句,蓦听背后房门一响,傅意画走出来,不耐烦地道:“你一直在外面吵吵闹闹个什么劲?!”   李贵福挠着头满脸尴尬,见他神容是一贯的平静冷漠,瞧不出什么端倪,一时间反而哑口无言。   傅意画冷峻的眉峰紧紧压低,沉言喝斥:“有你这个管家在这儿游手好闲,当下人的还能好到哪里去!”   李贵福吓得一身冷汗,弯腰不敢言语,那人拂袖转身,带着名贵熏香的广袖扫到他脸上,宛如凉凉的刀片剐过一般,不期然打个哆嗦。   黄昏暮色里,便是庭院内的秋菊,也好似在风中寂寞地微笑,云深处,雁字行,天渐萧索了。   红颜阁檐下,挂起橘红色的灯笼,映在傅意画的衣袍上,染衬出更为阴沉的颜色,仿佛是蕴在黑墨里的浓浓血色。   他径自在门前站了一会儿,接着一脚踹开房门,宝芽惊吓转身,手里正捧着一碗温热的药汤,满屋都弥漫着呛鼻的苦味。   “庄、庄主……”对方稳稳站在原地,身上有沉郁的戾气,亦如厚重的霾云铺卷而来,将人逼仄到窒息。宝芽甚至不敢去瞧他脸上的表情,便瑟缩地低下头。   傅意画视线落在她手上的那碗深褐色药汤,眸角略一眯,厉光闪过,那时好似狂雷划破夜海,倏然掀涌起一阵惊涛骇浪,举袖一拂,药碗“哐啷”声响,坠地裂碎。   也不理会宝芽的惊呼,他跨步走进内室,这厢颜红挽换上干净亵衣,躺在床上本是睡熟了,听到外面响动,堪堪睁开眸,眼尾余光映入一角墨影,或许早知他会来此,冰清如玉的容颜上除去几分难掩的憔悴,便似繁华之外一弯清冷的冰月,犹自苍白而平静。   相隔几尺距离,傅意画看到床帐间那抹柔若昙花般孱弱的身影,倒也安静下来,伫立原地,案台上的烛光仿佛拼力地摇曳着,却始终照不清他的表情。   他静静地盯着她,那样的眼睛,那样的目光,虽未直接接触,却已让人感到四肢发凉,森冷彻骨,宛然高处的一点点寒,把呼吸冻住,像秋日里脆弱的小虫,无声无息地死掉……   “你有什么话说?”嗓音低微地响起,好像能听到剧烈的心跳。   颜红挽抬起首,凝眸,与他眼神交会的刹那,胸口似乎很痛地揪扯了下,尔后目光越过他,迷茫地飘向窗外,如同花瓣被风雨摇碎了:“是他福薄。”   傅意画脸上是透明的白,仿佛冰层下的雪一点点渗透了出来,慢慢走到床边,用手摩挲着她的面颊:“说的真好呢……”   他咯咯地笑,从喉咙里挤出一种压抑而暗哑的声音,指尖沿着她眉目上方抽搐地移动,缠绕进发丝里,梳理着她的头发,薄唇凑近耳畔,很轻很轻,带着古怪的音调:“为何不说是他瞎了眼睛,投胎到你身上?”   手指猛然用力,头发被扯起来,那人宛如天鹅仰起了优美的颈,痛苦地纠蹙眉心。   傅意画深深地凝视她,眼神里藏着温柔的扭曲:“你说呀、说呀,是他自个儿瞎了眼睛对不对?”   颜红挽张启开唇,是两三声零丁的呻-吟,似乎想说什么,但声音一入空气,就支离破碎了。   傅意画终于沉下脸,便有一抹极度的苦楚逼上眉梢:“你何以能如此狠心,连自己的骨肉也肯割舍?心里就没有一丝愧疚?”   颜红挽高高地颦起黛眉,仿佛栖在水榭畔的白色小花,那么脆弱,那么柔软,一触就凋零在掌心里。   她艰难地喘息,眼波斜着流转过来,偏偏,是妖娆而冰冷的味道:“是这个孩子……来得不是时候。”   傅意画怔了半晌,下一刻,绝雅精致的脸容宛如薄脆的面具,倏间裂化,变成地狱里的鬼,充满了怨毒与阴狂:“好,此时此刻,我便要你去他的灵位前好好祭拜!”   颜红挽很冷似的一阵哆嗦,抬头,他脸上挂着狰狞的冷笑,一把扯住她的头发,狠狠从床上拖到地面,颜红挽痛得大叫,挣扎着,抱住桌腿,珠钗锦盒叮叮当当地摔落一地,一直被他拖动了五六步。   宝芽进来见此光景,痛哭流涕地哀求,被傅意画踹到一边,接着艰难地爬起来,又不管不顾地扑前抱住他的腿,声嘶力竭地哭嚷:“使不得,使不得,庄主手下留情,这样下去会出人命的啊!您要打要骂,都一气儿撒在奴婢身上!她身子还虚着,当真受不得啊!”   傅意画伸手往前一带,颜红挽便撞到门槛上,殷红的血自额头流出,宝芽当场捂住嘴,吓得连话都讲不出来。   颜红挽抽搐地动弹两下,用手按住额角,鲜血成丝沿着指隙流淌下来,黏黏的,仿佛染在雪绸上,那种十分华丽的颜料。   她缓慢转过身,嘴角轻扬,像翩翩飞过的蝴蝶,很妩媚地笑起来:“不痛……一点都不痛……”   傅意画身子直在发抖,几乎站不稳,那时眼睛里泛起一层浓浓绯红的颜色,极端妖灼诡谲,就如同血一样,大笑一声,伸手指着她,牢牢指着她,朝身旁的宝芽讲:“你可瞧清楚了这个人,她,她哪里有心,哪里知道什么叫痛?”   他激动之下,眸角绽出鲜红的血丝,声音好像颤抖不已的琴弦,即将断裂:“我本以为……你尚且顾念着当年一点情分,心中能有那么一点点悔愧,也不至于如此狠心……原来是我错了,比之过往,反而更甚,你早就连心都丢了……”   颜红挽掩着胸口,剧动呛咳,似被那血的腥味呛得喘不上气来。   傅意画忽然恢复了平静,脸上是如霜如雪的冷漠,嗓音里,再也听不出一丝情绪的波动:“颜红挽,日后你纵使死了,骨头烂成泥,也休想我再来管你!”   颜红挽伏下身,使劲喘息着,仿佛陷入水中的蝶儿就快溺死。   那人不作半点停顿,擦身而过,颜红挽嘴里喃喃念着什么,也不过轻似一缕空气,只有自己知道罢了。   宝芽连忙扶她起来,止住血,在额头的伤口处涂上药,又裹紧绷带,满脸担心地询问:“还疼吗?”   颜红挽笑了笑:“他说的对……我早没了心,哪儿还知道疼呢?”   明明、明明就不存在了。   为什么依然抱着希冀?   或许原因,连自己都忘却了吧……   作者有话要说:嗷~评论、收藏,快到碗里来呀! ☆、伊人   日子一入秋,天便冷得快起来,昔日繁花成落花,片片埋葬入黄土。梧桐树下,有雨声,隔着窗儿,淅淅沥沥地滴到天明。   转眼,秋残冬至,风吹空阶色清寒,窗纸上结着冰霜,偶然一推门窗,梅枝点点白,方知昨夜有初雪,天地妆成一色琼。   宝芽总觉门庭太冷落,堆了个小小的雪人,不时与它絮絮诉说着什么,屋内那人却仿佛天生怕雪,总是裹在被褥里不愿起来。   这一年的冬分外难熬,经过上回的事,傅意画当真是不闻不问,那些下人开始还规规矩矩地做事,但时间久了,再没听对方提过一句红颜阁,看来真是把那人给遗忘了,也就变得愈发怠惰,膳食不是冷的就是剩的,宝芽哪里能干,与对方起了争执,一通大吵大闹,李贵福闻讯赶来,哼哼几句,指着下人鼻子骂:“没脑子的饭桶,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身份,主子不疼没那命,就乖乖的安分守己,难道还想整日吃香的喝辣的。”   宝芽听他这话,分明是指桑骂槐,一颗心霎时冷到谷底,闹过几次不得果,也渐渐看得明白了,而今她们是庄内最受冷落的人,庄主不怜惜,就算闹个死去活来,到头也是自己吃亏。煎药的小丫头时常偷懒,她便自己到厨房里煎药,习惯了,反而还不愿假手于人,幸亏周郎中每次前来诊病,也不忘到红颜阁一趟。颜红挽经过几个月的调养,身子基本无碍,对于下人怠慢的事也不大放在心上,每次吃完便早早地睡去了。   宝芽瞅着今年的雪特别多,最怕她熬不住,以前一入秋,送往红颜阁的炭火总是最多,今年却只按照每户分例的量给,宝芽将平日积攒的银钱偷偷摸摸地掖给对方不少好处,这才免去一些刁难。但颜红挽一向怕冷,炭火依是不够用,宝芽便把棉被毯子统统拿给她裹上,原本消瘦的人儿被裹得像团圆滚滚的粽子,让人见着可怜又可笑,若是赶上风雪之夜,冷得厉害,就干脆与她同床而眠。  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,寂寞着,也叫人忘记了指间流光,庭外那一枝白梅凋零,双燕归来时,雪融溪潺,桃红人瘦。   晌午,颜红挽把自己包在柔软的毛毯里,听着窗外鸟啼,禁不住问:“这是什么叫呢?”   宝芽探头张望,笑起来:“是喜鹊。”   “喜鹊、喜鹊……”颜红挽喃喃自语。   宝芽欣喜之间,又有些怅然:“冬天总算是熬过去了……可是这样的日子,又要熬到几时才算头呢……”   颜红挽仿若未闻,低头咬着指尖,痴痴地笑。   宝芽知她心里欢喜着什么,再过不久,蕣华园里的瑞香又该开了吧?   飞雪一去,枯池换碧妆,春风十里,挟着昨日小雨的清新,那杏花刚一开,便有蝶儿急着萦绕。   宝芽急匆匆地赶回来,关上房门,喘了几口气,神情竟与平日不大一样。   颜红挽斜斜倚着床柱,掩着帕子轻咳,这时节早晚料峭,反倒落下小病。   宝芽稳了稳心神,端着药碗入内,举起银勺,妥贴地喂她服下去。   “怎么今日外面吵吵闹闹的呢……”她的声音总像那花絮下初莺幽幽的呓语,撒着娇般,软软哝哝的。   宝芽指尖一抖,低声应道:“嗯、嗯……是啊。”   “怎么了呢?”颜红挽察觉她神色有异,目光略微茫然地望向窗外,“是不是谁又说什么了……”   宝芽咬紧唇,半晌才道:“今日是庄主的生辰,请来了好多宾客。”   尽管傅意画身为江湖巨擘,但行事素来低调,往年生辰也不过走个简单的形式,今日这般大张旗鼓,想来是有原因的。   “我听说……听说……”宝芽欲言又止,抬头看着她,脸上说不出是怜惜还是哀伤,“庄主与池家千金订了亲,婚事就在下个月举行,听说池家……是江湖有名的四大世家之一……”   颜红挽面无表情,呆呆凝视窗外,也不知听没听见。   一时无话。宝芽左右寻思,想宽慰两句,稍后,听得颜红挽一声轻笑:“是呢,如今他是赫赫有名的染月庄庄主,有了四大世家之一的池家支持,他日被推举为武林盟主,也亦非难事……池家小姐,恐怕也是位难得一见的美人吧……”话音甫落,伏下身剧咳。   宝芽见状,抚了抚她的后背,赶紧跑到外室倒水。   而颜红挽脸上泛着异样的红晕,正呛咳不止,想着那人、那人……终于……肩膀痉挛着一颤,雪白绢帕间,残留下一小滩殷红,如腊梅缀雪,触目惊心。   颜红挽扬起唇角,仿佛嘲弄着什么,神情一片漠然,将帕子掖在锦枕下。   片刻功夫,宝芽捧来清水,待她慢慢喝完,抿动嘴角,方要言语,却听颜红挽淡淡地问:“这个时候,瑞香都该开了吧?”   宝芽“啊”了声,见那面容无悲无喜,越发拿不准她的心绪,只得闷声一应。   颜红挽未再多言,背冲着她躺下,半晌也不动弹,宝芽便当她寐着了,上前盖紧毛毯,默默离开。   ********   今日钟泉山山脚下,车水马龙,热闹非凡,各路江湖豪杰纷纷应邀赴宴,染月庄主武功绝世,名动天下,论其文采才智,更非常人能及,为此慕名而来的人士络绎不绝,更听闻“武林第一美人”池秋怡也将赴宴亲莅,为一目睹芳容,不少人自发而来,把通往山庄的山道上挤得水泄不通,可惜门前早有染月家丁们严密看守,除了手持请柬的宾客,其他人不得入内。   慢慢踱步在九曲回廊里,影壁外夕阳斜落,黄昏中飞过青鸦的影子,不知不觉,天色黯淡下来,庄内侍婢忙着四处掌灯,迎面与那人擦身而过,不由得红了脸,回过首,顾盼流连。   停到一处池畔,耳际的喧哗笑语终于渐渐远去,得到了期盼已久的宁静独幽,莲花飘香,碧波粼粼,池面中倒映出一剪清长削瘦的人影,缎带锦服,凭风而立,宛若翠林秀竹一样挺俊,眉生得黑绵浓长,疏朗远山横,虽是迎着晚色,但那对瞳眸澄明至极,熠熠生辉间,蕴着春风般的熏暖柔和,肩后一头长发以银环束住,随风无拘无束地飞扬,好似天外来客,有入世飘逸之致,翠柳、白莲、碧水,渲染开一片如诗意境,而他便仿佛绚耀宝玉,被镶嵌在水镜之中。   一路穿廊越亭,跨几道石拱门,步入花苑内,天端晚霞正烧得浓烈如锦,将园中的粉桃白李都镀上一层绯艳的霞光,低沉沉的天幕里,那些花儿失去白日里的争奇斗艳,显得格外宁静,也多出了几分可人的娇羞。   他俯下身段,浅嗅芳蕊,又用指尖拨弄过花瓣,动作轻轻的,就像抚摸过美人的眉梢。   “蕣华园……”口中嚼着这三个字,他顺独辟出来的小径步入园中,霎闻馥芳酷烈,飘袭千里,好像百花之香汇聚于一处,天近傍晚,仍有无数蝶儿徘徊,上下翩跹浮动,情景煞是奇异美幻。   “‘夺花香’……果是实至名归。”他声音纯澈,静中听来,流露着暖玉润水的质感。再一抬目,霍然怔在原地。   那时,摇曳的瑞香花畔,蝶舞、凝香,一点红影,好似弹指烟花,正在风中一点点地破碎……   她绯衣青丝,茕身独立,一抹夕阳余晖反照,衬得红裙潋滟,瑰姿流丽,宛然彼岸盛绽的繁花,浮华,惊梦,是艳极的……灼灼刺痛了人眼。   她从袖中探出一只手,肤色剔透,芊芊细骨,空气中,仿佛有雪融化开了的味道。   正欲触上一株瑞香花花瓣,那人却似察觉到什么,侧过首,低垂的眸子,在那刻轻轻抬起来,眸华幽丽,如匿暗香,流转间,挑碎一池秋水。   当目光相遇,锦服少年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,那么一双绝色的眸,静静的,幽幽的,似雾弦弹落的雪,说不尽的烟魅之美,她凝着他,恍惚是笑了下,又恍惚只是迷茫,静立暮色里,犹若一帘梦,是梦里的落花,寂寞不知归宿……   那一眼,交织。从此,在劫难逃。   锦服男子只觉得心在一点一点沉沦,呆呆望着她,犹自失神。   背后蓦然传来喊声,远处的她好像受了惊,回过身,红纱一拂,青丝漫漫,杳入花间。   锦服男子下意识地伸出手,仿佛急于挽留着什么,直至省神,胸口一空,一闷,方觉那般不可思议。   刚刚……究竟是幻,还是梦?   那个人……到底真实存在?还是误入尘寰的仙?   淡淡夕暮中,她的容颜总有那么一些朦胧,但姿之倾城……颠倒红尘……已叫人、已叫人魂魄无依,相思难断……   “公子!公子!”小童气喘吁吁地跑上前,略略抱怨道,“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呢,叫我一番好找!”   池曲扬循声回首,丰神如玉,神采飞扬,那一瞬,连骄阳都黯然不及。   “篱生,你怎么找来了?”   篱生见他神仪耀目,但眼神却透着点点恍惚猝愕,不知该气还是应当无奈:“大小姐说了,庄主辰宴还未结束,公子好好的一个大活人怎么就不见了。公子爱乱跑,我这个当下人的眼睛又是放在哪里了,我说公子呀,我不过一转身的功夫,您就不见了人影,可是害苦了我!”一想到对方的严声厉语,他便禁不住打个哆嗦。   池曲扬微笑:“你也知道,我最不善应付这种热闹场合,况且姐姐只顾着与庄主眉目传情,哪里还顾及得到我呢。”   篱生拉起他的胳膊,连声催促:“好了好了,先别说这么多,快些随我回去,免得大小姐又该把我一顿责罚了。”   池曲扬瞅他愁眉苦脸,耸肩笑道:“有我在,你怕什么呢,姐姐向来嘴硬心软,我替你说几句好话,姐姐自然就不会追究了。”   篱生暗暗付道:你不乱跑,那便是阿弥陀佛了。随之扬高了声调:“是是,小人先在此谢过您池大公子了!”   篱生是他贴身侍仆,打小也算半个玩伴,因此与他说起话来无甚礼数顾忌。池曲扬任由他拉着自己往回走,临出蕣华园时,转首一望,似在寻着什么。   日头沉在西山,浓艳的晚霞淡去,花影萧疏,暗香残存,蝴蝶舞吟浅呓,独不见梦里人。   尤阡爱 2013.4.22    ☆、相思   长案佳席,锦屏笙歌,自辰时便笑语不绝,直至夜幕,方有了几分歇止的意思。   池曲扬随篱生快步走在回廊里,廊外华灯初上,悬着一盏盏小红灯笼,有斑驳的光影照在墙壁上,夜幽沉,人间处,繁华若梦。   中途倏然止步,远而望之,迎面正走来一男一女,那女子是格外熟悉的,细腕窄肩,一把纤纤柳腰,细得几乎两手可掐,穿着芙蓉色长裙系罗带,衬出纤秾合度的身材,浅浅灯光萦绕着那张天资丽容,翠眉连娟,朱唇含丹,眸若水银,肤如凝脂,微眄绵藐间,绮绝一时,当真似月里嫦娥,委佗美也!   再瞅她身旁男子,玄袍墨冠,软带华履,长长的头发仿佛黛色流云倾盖肩后,玉容端雅,美胜锦画,只是肤色过于苍白,唯那薄唇上的一点点藕荷粉,恍若香炉残淡的冷烬,微微一抿,摄出逼人的艳,却也傲慢无比,他神情只是淡淡的,便如踏云穿雾行来,说不出的雍容高贵,一对黑眸中有冷色沉淀,未曾凝视时尚且不觉,若当他微掀眼帘,霎时看得人心头一阵狂跳。   池曲扬俊朗翩翩,容貌可说极为出众,然而望见眼前男子,仍忍不住心惊,疾步上前道:“姐姐,你们怎么不在宴席上呢?”   池秋怡举手抚额,颦蹙间的那略略一笑,已叫人不饮自醉:“我有些头疼,便让意画先送我回房。倒是你,怎么好好的就不见人影了?”秋波忽而睇转,篱生忙瑟缩地低下头去。   池曲扬动了动身,将他掩在背后:“不怪阿生,是我自己觉得有些闷,就一个人在园子里走走。贵庄内风景如画,果真使人流连忘返。”说到后半句,他移目,与傅意画轻轻颔首。   傅意画淡薄一笑。   池家乃是江湖四大世家之一,家规向来严厉,这一点池秋怡完全继承父亲,言谈行事不假辞色。而池家这一对儿女,在江湖上几乎无人不知,无人不晓,姐姐容貌绝美 ,素有“武林第一美人”之称,弟弟仪表俊秀,天下无双,引来无数女子倾慕。尽管池秋怡性情冷厉,但对于自己这个唯一的弟弟,却是宠爱有加,知他存心替对方说话,也不再出口责难,伸出一对欺霜赛雪的皓腕,替他理了理衣襟,细声细语地讲:“瞧瞧,已是半大不小的人了,怎么还跟小孩子似的一样的贪玩?有朝一日你便是池门家主,这种场面,总该要适应的。”   听她又念叨起来,池曲扬不以为意,嘿嘿笑道:“我自知不成气候,这一点,自然是比不上姐夫了。”   果然,听到“姐夫”二字,池秋怡当即羞红了脸,目光偷睨傅意画,那人却是负手侧立一旁,淡淡的没什么反应,这才一伸手,去揪池曲扬的耳朵:“油嘴滑舌,在人前也敢如此调皮。”   池曲扬忙躲到傅意画身后,叫池秋怡打也不是,骂也不是,傅意画旁观一阵儿,方不疾不徐地开口:“曲扬年纪尚浅,有些事还需慢慢历练,急不得。”   池曲扬嬉笑:“有姐夫替我说情,纵使天大的罪过,也都可抵消了。”   他越说越顺口,池秋怡面上赧然,朝傅意画娇嗔:“怪我平日宠坏了他。”水灵灵的杏眸又瞟向胞弟,闪动着几分笑谑,“他哪里还年纪尚浅呢,都该是成家立业的人了。”   池曲扬赶紧反驳:“不急不急,我也要像姐姐一样,定要找到自己中意的才肯成亲。”   今日碍着傅意画在场,才叫他占起上风。池秋怡气恨无奈,只得“唉”地一叹,转过话题:“曲扬,我与意画商议过了,大婚之前他尚有闲暇,这一个月里你可愿住在山庄,由他为你指点武功?”   池曲扬闻之一怔,也不知怎的,脑际蓦然晃过园中那抹红影,竟有些神思不定。   “怎么了?”池秋怡以为他会立即答应。   那种感觉,说不上来,淡淡的,柔柔的,像江南的绵绵细雨,渗透进身体里,偶然想起来,骨头就会酥麻似的一栗。   在池秋怡的注视下,他省回神,再一想她方才所言,俊容上洋溢着欣喜:“庄主武功盖世,当今武林能够相抗的高手,只怕也不过两三名宿,曲扬能得庄主亲身指点,自然求之不得。”   对他这番回答,池秋怡十分满意,侧首,含情脉脉地凝向傅意画:“宴会上尚有宾客,你先去吧,让曲扬陪我回房就好。”   那张绝代丽容在灯光下流光溢彩,美不胜收,傅意画也只是视过掠过,优美的唇稍微划开一个弧,仿佛是温柔的,与池曲扬示意后,转身而去。   池曲扬望着那人修长高挑的背影,禁不住称赞:“天下间,也只有姐夫这样的人,才配得上姐姐。”   池秋怡容貌妍极,冠绝天下,令多少英雄豪杰心往神驰,自她十六岁起,上门求亲的人便络绎不绝,然而池秋怡不屑一顾,更不顾父亲反对,坚持要自己择婿,如今弟弟年到弱冠,她也早过标梅之期,却亦不改初衷。在池曲扬眼中,这个冷傲如霜的姐姐,是天底下最美的人,也是最令自己钦佩的人。而能让姐姐为之心动的那个人,也必定是天底下最优秀的男子。   池秋怡这回倒没骂他耍嘴皮子,微微一笑,看得出心境愉悦。   池曲扬语气有些撒娇:“姐姐,那你再多停留五日好不好?等到了大婚,我们相处的时候也就不多了。”   因他自小黏在身边,池秋怡闻言,心头也一阵舍不得,答应道:“好,那我便再停留五日,明日派家仆送传书信,告知爹爹一声。”   池曲扬惬怀,与她并肩走在回廊里,晚风如幽绵渺远的笛音,从后漫过衣袂,三四片零丁的红杏花瓣浮空飘舞,暗中闪着淡淡的绯晕,像蝴蝶的吻,香缠过耳鬓。   池曲扬信手一捞,盯着拈在两指尖的红色花瓣,清澄的眸底也仿佛染上了妖丽的色泽,若有所思地问:“姐姐……住在山庄里的女子,都会是些什么人呢?”   池秋怡诧然,睫毛抖动下,敛眸深思。她当然清楚,凭借傅意画在江湖上的身份地位,背后姬妾如云,也是理所当然的事。   “能是些什么人……”明丽的眸角斜挑,半是轻蔑半是讥嘲,用鲜红的蔻丹弹落他指尖上的花瓣,当是那尘土碎屑不值一顾,悠然冷笑,“自然是登不得台面的。”   那些卑贱女子,又岂能与她相较?   话毕,莲步前行。   池曲扬站在原地,犹自不解,许久,方有所顿悟,那时好似一夜寒风,袭遍全身,想到园中的红衣孱影,只觉得满心怅然,无计可消。   ********   夜有轻雷,雨溅窗湿,恍疑天阙金珠银玉落地,哗哗啦啦地响到三更。翌日,雨后初霁,阳光媚得刺眼,便有爱玩爱闹的,早早地围在一起比投壶。   池曲扬睡到日上三竿才醒,得知池秋怡正与庄主在前堂品茗,无心打扰,便带着篱生在园子里东逛西逛。偶然间一抬首,但见如洗碧空上飘着一只黄色的蝴蝶纸鸢,以丝线牵引着,徜徉天穹,与白云齐飞,煞是好看。   放纸鸢的人似乎技术不佳,不到一会儿,就瞧那只蝴蝶纸鸢晃晃悠悠地斜偏了下去。   “好笨呢。”池曲扬轻笑出声,不由自主地寻那方位追去。   庭院青墙外,蝴蝶纸鸢挂在高高的杨树上,被繁杂的树枝缠住,墙内牵着长线的人使劲挣了挣,不得结果,便再没动静了。   池曲扬见状一笑,运气行功,好比矫健翱鹰跃到树上,伸手拨开枝条,取下纸鸢,又重新落回地面。   他叩响后院那扇木门,片刻,便有人从内打开,是一名头梳团髻,面貌清秀的小丫鬟。   看到池曲扬,她显然吃了一惊,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发呆。   池曲扬将东西递去:“喏,你的纸鸢。”   宝芽看看纸鸢,又看看他,脸上继而浮现欢喜之情,接过来,本欲道谢,但衡量他的身量气度,绝非家侍身份,但样貌陌生,不似庄内之人,有些犹豫着,不知该如何开口。   瞧出她的尴尬,池曲扬彬彬有礼地一笑:“在下姓池。”   宝芽恍然,启唇微笑,露出一排碎米似的雪牙:“多谢池公子。”   池曲扬负手而立,腰际蓝缎随风飘荡,英姿飒爽:“方才是你在放纸鸢?”   宝芽点点头,唇泛两朵梨涡,笑时一派天真:“今儿个天气好,最适宜放纸鸢了。”   池曲扬瞧那纸鸢扎制得精美细致,颇为感慨:“记得小时候,姐姐也常常带我在园子里放呢。”   宝芽惊讶:“你姐姐?”又仔细打量他一遍,脑海陡然冒出个念头,脱口而出,“你可是我们庄主在辰宴上请来的宾客?”   池曲扬坦然回答:“不错。”   宝芽睁大了眼睛:“我、我听说我们庄主与池家千金订了亲……难道是……”   池曲扬微笑一躬身:“正是在下长姐。”   宝芽惊震得张大嘴巴,那模样好似被馒头噎住一般,半晌后,却是柳眉倒竖,粉面带煞,如视大敌般狠狠盯着他。   这瞬间变化,直让池曲扬有些摸不着头脑,尔后听到院内传来“哐当”一响,像是什么东西掉落地上。   宝芽闻声,赶紧往回跑去,池曲扬一时好奇,下意识地朝内张望。   桃花树下,掩着一剪寂寞的影子,好似倒映雪湖的月光,随时会流走一样。   石桌玉壶,地面有残碎的瓷片,那人红衣、青丝,就像晚霞中胭脂似的红莲袅袅娆娆地摇曳着,背身相对,只是软软地伏在桌面上,便叫人的心在那刻,觉得疼了、快要碎了。   “杯子怎么掉在地上了呢?”宝芽叹了声,慢慢扶起她,“这会儿风大,先回房间里吧。”   那人站起来,红纱拽地,衬着轻肌弱骨,有雪融成了水,她被对方扶着迈出一两步,蓦地,侧过眸,朝池曲扬这厢望来——   惊鸿一瞥,乱了红尘烟梦。   那时桃花惊震,簌落纷舞。   望着那张容颜,池曲扬瞬间有种无法呼吸的感觉,之后,便是魂失魄散,呆在原地,像个木人。   宝芽顺她视线一望,险些忘记了,绷着小脸,一阵小碎步过来,也不吭声,“砰——”地就将门关上。   池曲扬这才惊醒,还好反应及时,否则一张俊脸非得被门扉拍个正着。   “这个丫头,好没规矩!”篱生替主子打抱不平,撸开袖子,就要上去敲门。   “哎,算了算了。”池曲扬忙把他拉回来,非但不以为忤,反而还有点淡淡的欢喜、淡淡的惆怅,“原来、原来是她……”   “公子,你在说什么?”他自言自语,篱生歪着脑袋不解。   池曲扬若有所思,哪儿还顾得听他问,摇了摇头,脸上温柔的神情仿佛沉浸在梦中,痴着那飞舞桃花,长长叹息的声音,低不可闻:“一直以来,我都以为姐姐才是天下间……没有想到……”   临前,他似带留恋地又望向那门、那树,青墙灰瓦,隔着伊人,那蝴蝶纸鸢再没飞起来。    ☆、旧音   日暮黄昏,蜻蜓歇在荷茎上,清风飒飒,小鱼从水面蹿出头,吐了两三个泡泡,又甩尾游开了,天渐黯下来,岸畔的促织叫得越发欢快,一弯皎洁的明月宛然是羞涩着,只在无人发觉时,静静倒映在了池央。   水榭边上,池秋怡倚坐阑干,手执一管碧玉箫,断断续续地吹着,隐约是伤愁的调子,吹走了傍荷休憩的蜻蜓,技艺饶是生涩。   她翠眉轻颦,花前月下,却也意兴阑珊了,放下碧玉箫,回首时,见傅意画静静站在廊外,正望着她出神。   池秋怡一惊,仿佛以为看错,那人素来无波无澜的眼神里竟显现出眷念恍惚,刹时心愉不已,起身婀娜走来。   那是张令天下英雄豪杰所魂牵梦萦的容颜,面若芙蓉,天然雕饰,佩玉叮咚,宝簪流溢,一袭鹅黄罗衣,牵出绮霞迤逦之美,洁白额间蕴着满满自信,便叫那些寻常女子见了自愧弗如。   傅意画眼中有什么不着痕迹地逝去,好似烟花散尽,又是归于沉寂,淡淡地问:“怎么一个人在此吹箫?”   池秋怡巧笑:“你从书房回来,必定经过这里。”言下之意,是刻意等候了。   傅意画也没太大反应,视线落向她手中的碧玉箫。   池秋怡赧然,垂落眼睫:“我初学不久,尚不熟稔。”   于她话语,傅意画好像未曾入耳,伸手轻轻抚上那支箫,惘然间思忆无数,喃喃自语地逸出声:“香唇吹彻梅花曲,我愿身为碧玉箫……”   此言寂夜里听来,别是情意绵绵,池秋怡错愕,不由自主地松了手,那人却顺势执过玉箫,凑唇浅吹,一缕长音,点破华夜,若有幽梦三千,无从寄宿,便化银花飞雪,造下万千幻境。   池秋怡侧首凝眸,他玄色缎袍,一头墨发以一支款式简单的羊脂玉簪斜斜挽住,随风飘动时,衣如云流,发似水泻,甚是张扬洒脱,修长的指透出雪昙花的白,那种颜色,有一点冰冷,也有一点妖娆,拈箫间指姿优美,欲蝴蝶翩起翩落,长眉秀项,玉面生寒,菲薄的唇瓣上蒙着一层烟花般的灰,偏是冷而艳,莫名就窒人呼吸。   他独立小榭,衣华绝贵,写意临风,如画隽永,箫音缥缈,吹得半夜凉透,闻者已然心碎。   池秋怡神思渐惘时,那曲音陡然一止,傅意画执箫负手,堪比天人。   “为何不吹了?”她语中流露着丝丝遗憾。   晚风吹袭眸角,吹散无数思绪如落花流水,某种异样的情感在漆黑的瞳孔中若隐若现,仿佛是痴迷,又仿佛是痛楚,傅意画目光投向池塘中的月影,有蜻蜓点水,将原本宁静美好的画面搅得支离破碎。   许久,那眸色渐渐沉淀,衬得夜幕更为黑沉。   “世人只道染月庄庄主武功倾世,为人冷漠,却不晓得一曲清箫,足可使人如痴如醉。”池秋怡挽上他的手臂,眼中爱慕极深。   傅意画闻得此句,有那么一瞬,心口微微窒疼,恨不得将手中玉箫攥成粉碎,面上一阵淡泊地冷笑:“这等小玩意,偶尔吹吹罢了,委实无趣地很。”说罢,将碧玉箫递还给她。   池秋怡诧异,但知他心性如此,也不曾放在心上,莞尔轻笑:“今日我特意在这里等候,是有件东西要给你。”   “哦?”傅意画略微惊奇,眸角一挑,长眉斜飞入鬓,“是什么?”   池秋怡从白净的颈项上摘下一枚吊坠,仔细看来,是个椭圆形的澄碧玉石宝盒,不过半个掌心大小,格外精致玲珑,拧转开玉盖,里面静卧一粒五色丹丸,月光下,绮辉流泛。   “是当世罕有的‘五彩沧璃露’。”傅意画不觉一震。   池秋怡微笑:“这‘五彩沧璃露’乃我池门传家之宝,当今世上也不过五粒,拥有起死回生的灵效,是武林人士梦寐以求的宝物,今日,我便将它赠送与你。”   傅意画嘴角撩动:“这怎使得。”   “有何使不得。”池秋怡不以为然,目中含情脉脉,“你是我选定的夫婿,日后我们便形如一体,不离不弃,望你能体会我一片用心,珍己慎用。”   傅意画接过石玉宝盒,轻哂浅痕:“如此,傅某却之不恭了。”   池秋怡抛来秋波,娇嗔不满,软软地偎入他怀中:“再过一个月,即到我们大婚之日,怎还这般生疏客套。”   傅意画也不言语,纤长的左臂揽上她,目光凝着池面粼粼水波,欲深还浅,琢磨不定。   ********   颜红挽本是躲在西窗的帘子下读书,宝芽道今日天气好,也该出来晒晒太阳,一睨眸,恰好被帘隙强烈的阳光刺个正着,遂摇头,百般不愿。   宝芽还不知道她,若非有个蕣华园,岂不得把自己活活憋死在屋里,好说歹说不成,便干脆夺过书,强拉着她出了阁。   后院石桌前,颜红挽闲闲支腮,看着宝芽手牵一截丝线放纸鸢,迈着小步左跑右跑,但见那蝴蝶纸鸢越飞越高,衬着碧空白云,格外好看,宝芽脸蛋涨得通红,本是有意逗颜红挽欢喜,不料自己玩得忘乎所以,“噗咚”一下摔个马趴,再回首,颜红挽正拈着帕子笑。   没多久,纸鸢挂到墙外的杨树上,宝芽只好跑出院外取,颜红挽则坐在树下啜了几口茶,不大一会儿,听到后门一阵聒噪,像是起了争执,她拧拧眉,起身上前。   “宝芽,怎么了?”   宝芽本正堵在门口,与那年轻少年气急败坏地说着什么,见颜红挽来了,立即赶至身旁,指着对方骂:“这人好生没规矩,硬要往里闯!”   颜红挽抬首,明媚的天光下,伫立着一抹秀逸挺拔的身影,蓝衣锦带,束发飞舞,那样的一双眼睛,清澈熠熠,还当是青空碧水,原是尘寰一切瀞华,都倒映在那湛冽如洗的明眸之中,浅色光辉萦绕在那张俊俏的脸庞上,朗朗华耀,美得炫目。   看到颜红挽,他先是一愣,继而怔怔凝着她,眼神里藏着几分欢喜,几分紧张,又仿佛期盼已久,略略不知所措,被阳光一晃,目光如水似的柔和,睫毛低掩下来,几乎有些害羞了。   他朝颜红挽颔首一礼,颜红挽点点头,未言。   他又看向旁人,微微一笑:“原来你叫宝芽。”   宝芽瘪着小嘴,见对方脸上毫无愠色,反倒没了底气:“是、是又怎样。”   他故作一咳,双手负后,腰板挺得笔直,好似要长篇大论一般:“你家主子来了,正好替我评评理,我好心替你从树上摘了纸鸢,客客气气地还给你,怎料非但没得到一句谢言,还平白遭了你一记白眼,我欲问个明白,却说我私闯闺阁,不懂规矩礼数。”   宝芽鼓起腮帮子,结结巴巴地讲:“这是我家夫人的居所,你、你一个陌生男子,怎么能随意进来,况且……是你自愿摘下纸鸢的……我又没有求你帮忙……”   少年点点头,一本正经地道:“既然如此,那我便把纸鸢重新挂回树上,让姑娘自己摘取,你看可好?”   “你、你……”宝芽被他噎得说不出话,又气又急,原地一阵跺脚,满脸委屈地瞅向颜红挽。   颜红挽莞然,那时满庭芳华轻轻摇曳了一下,细声细语地讲:“本就是你做的不对,如今又理亏,还不向这位公子道歉。”再抬眸,少年目光正落在她脸上,已是痴怔当场,过后,发觉她望过来,有些措手不及,匆忙掩下面,举手一揖:“在下姓池字曲扬,这个人是我的随从,篱生。”   自家府上本有了一位冠绝江湖的绝代美人,是以见过其他女子,亦觉得索然无味,但此际篱生好似三魂不见七魄,被那一双如烟星眸扫过,魂更像飘没了般,立在原地不能动弹。   池曲扬赶紧用肘捅了捅他,篱生“啊”了声,如梦初醒,一慌,旋即低头行礼,模样颇有几分滑稽。   颜红挽表情淡淡:“原来是池公子。”   四目再次相撞,池曲扬眸子里已不现痴茫,而是一片澄清柔和,如被春风涤过,正温暖着倒映在瞳孔里的人。   取过宝芽手里的纸鸢,颜红挽道声“多谢”,也不作多问,转身欲离。   “……”池曲扬意外,心头登时一空,竟鬼使神差地喊出句,“等、等一下!”    ☆、不欢   颜红挽回过身。   “我……”池曲扬吞吞吐吐地道,“我有些口渴……能否在此借一瓯清茗……”   此言一出,顿觉啼笑皆非。   篱生也觉自家主子想的这个借口甚是丢人,头直快埋在胸口上了。   宝芽暗暗“切”声,颜红挽却不紧不慢地问:“池公子可知我的身份?”   池曲扬怔然,再想这言外之意,蓦感当头一棒,痛响非凡,整个心犹如沉入冰窖,凉得透彻。   眼瞅他一副怅然失落的模样,颜红挽以袖掩唇,笑痕深浅难明,话音倏又一转,仿佛捉摸不透的流水:“以公子身份,尽管有诸多不便,但为表方才谢意,奉以区区清茗,停留片刻,倒也无妨。”   池曲扬闻言,喜不自禁,宝芽却急得打磕巴,从旁提醒:“夫人,他姓池,他可是、是……”   池曲扬忙赔罪似的一作揖:“在下虽姓池,但不知哪里有所得罪,使得宝芽姑娘一再开口刁难,还请宝芽姑娘明示,以好让在下过而能改。”   那对明澈的眸子里,分明藏着轻松的戏谑,朗俊如峰的浓眉一挑,端的神采飞扬。   “你、你……”大约是羞的,宝芽面皮发烫,狂跺莲足,实在气得没辙,“既是我们夫人请你进来,那你就进来吧。”话毕,甩身跑掉了。   “这丫头倒是真性情。”池曲扬暗自发笑,一侧首,恰好碰到颜红挽淡淡的目光,不由得呼吸一紧,心跳却是急了,那时,眸底笑谑转化为似水柔和。   一方石案,两盘糕点,三五点桃花,惹乱了四条人影。   手捧碧瓷,袅袅茶香,雾扑入眼,氤氲迷离,蓦闻空气里传来一缕摄魂的暗芳,抬目视向对案,徐风微起,那人青丝凭空,绯衣潋滟,浑身尤自散发魅香,引来一只小蝶,上飞下舞,萦着发丝间缠缠绵绵,煞是讨人欢喜,此情此景,美可入画,偏偏她毫无所觉,指尖拈起茶盖,轻拨浮叶,启唇呷了一口茶,细看之下,那薄瓷壁上留下一痕浅浅的胭脂桃色,旖艳得刺目。心都慌了。   “你们很喜欢桃花吗?我看这里种了不少桃树。”他不禁放目四顾,呼吸紧-窒的感觉才略有缓和。   “不呢,我家夫人最喜欢瑞香。”宝芽仰高下巴,摆明一副你是客,我是主的姿态。   “是瑞香……难怪了……”当日蕣华园的一幕,仍觉恍然如梦,他兀自沉迷地一笑,才继续开口,“既然如此,我经常在园中走动,却很少能见到你们。”   宝芽撇了撇嘴:“我家夫人身体不适,极少出来走动,是以我才在院子里放纸鸢,解解闷。”   池曲扬似笑非笑地调侃:“你放的纸鸢就跟喝醉了酒一样,左摇右晃,看得人眼睛都晕了,哪里是给人解闷呢。”   宝芽又气又羞,倏又嗔笑:“我便是放得不好也无妨,反正落得树上,自然有人巴巴地等着捡呢。”   被戳穿心事,池曲扬俊容逝过一缕不自在地薄红,故作淡定:“改日,我教你放好了。”   宝芽听他这话音,诧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:“离庄主辰宴都过去三天了,你怎么还没走呢。”   池曲扬不失少年心性,神情颇有些得意:“庄主已经答应在这一个月里指点我武功,所以我会住到下月初十,正好赶上姐姐大婚。”   宝芽乜斜着眼打量他,有点怪腔怪调地道:“你模样虽生得好,但比起我们庄主,还是差了一大截!”   池曲扬颔首,一点也不生气:“论资质样貌,当今世上,有几人能及染月庄庄主?若非如此,又岂会让我姐姐肯付一世倾心。”   不知为何,宝芽讲话有些蔫蔫:“你姐姐……池小姐她,长得真的很美吗?”   池曲扬轻扬唇角:“你不知道,每年有多少人踏破我池家家门来向我爹爹提亲,又有多少人偷偷翻上墙壁只为一窥芳容……不过,我万万没有想到……”他偷瞄了眼对面人。   宝芽暗生闷气,拈起落在石桌上的花瓣,在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撕着,抿嘴嘟囔:“看来池小姐当真是位绝代佳人,很喜欢我们庄主了。”   池曲扬微笑:“这是当然,以前在姐姐心中,我是第一,但自从姐夫出现了,我便排到第二了。”   宝芽小脸骤变青白,随手甩了碎花瓣,啐地一口:“呸,还没结亲就叫得热乎,也不嫌害臊!”   池曲扬被她的反应吓得一呆,就见宝芽眼圈红红地盯着自己,目中隐现泪光,说不出是怨是委屈:“就知道你们这些出身名门的人不安好心,好似我们生来就是被轻贱的,惹不起,躲也不行,偏偏还跑上门寒碜人来了!”   这话幽怨已极,听得池曲扬惊震当场,他向来是心无城府之人,方才只顾说笑,竟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失言,仔细一想这其中关系,霎时惨白了脸,心口像被长剑直戳而入,痛悔不已:“对不起……我不是有意……”   宝芽哪儿还听得进去,若不是顾及颜红挽,只恨不得翻桌子轰人了。再瞅颜红挽面无表情地印了一口香茗,以帕子拭过嘴角,完全看不出喜怒:“风有些大,扶我回屋吧。”   宝芽赶紧过去搀扶,池曲扬正欲上前解释,却被她一记凶巴巴的眼神瞪在原地,可怜了在外等候两个多时辰,才盼得那纸鸢出来,最后竟不欢而散。   花苑内,池秋怡与傅意画踱步前方,一路赏花赏景,池曲扬则随后默默无声。   池秋怡总感觉太过安静,一回首,池曲扬正低头而行,怎看怎是无精打采。   “曲扬,出什么事了?”平日里,何尝不是一副俊朗如风的模样。   池曲扬惊醒,摇摇头:“没、没事……”   池秋怡一叹:“明日我便要回去了,也不叫我省心。”   池曲扬这才勉强露出笑容:“我还不是舍不得姐姐。”   池秋怡宠溺道:“都已弱冠了,总是这般小孩子气怎行?”   池曲扬一撩唇角,心中苦味自知,眼尾余光悄然瞟向她身旁那人,就觉胸口一阵刺痛。   不久他驻足,呆呆望着斜前方的蕣华园出神。   池秋怡顺他视线一瞧,颇为纳罕:“怎么还单独修出一座园子?”   傅意画似乎不愿在此多做停留,轻描淡写地落下句:“种了些瑞香罢了。”   池秋怡反而更感兴趣:“听闻美人新进,六宫无颜色。我倒要见识一下这‘夺花香’。”说罢,往蕣华园走去。   一入园内,馥芳扑鼻,蝶萦花摇,果见颜红挽正半蹲在花丛间,指尖轻拈,将残落地面的花瓣一点点拾入香囊里。   傅意画盯着她,缄默不语。   听到前方传来脚步声,颜红挽抬首而视,与华衣玄服的那人目光一触,仿佛有惊魂的东西闪逝而过,又仿佛只是被落花扰了细长的睫毛,略略颤了一下。   当绯红的影子映入眼中,池秋怡只觉不可思议,似乎是种震撼的感觉,一直以来,她自认容貌冠绝天下,再无女子能与她相比,就像一幅绝世罕见的画,而是她画中人,饶带着烟火气息。但眼前这个女子的存在,却恍若一场镜花水月,美得如许虚幻,如许不真实。   当颜红挽抬起眼帘,那一双烟色如梦的绝色眸子,好似挑起世上最浓的胭脂,迷艳了三千浮华。池秋怡竟下意识地移开目光,仿佛怕面对着什么。   “她……”本欲去问,却恍然意识到对方身份,池秋怡只瞅着傅意画面无表情的样子,凭生头一回,竟对自己的容貌失去自信,这样的一个男人,究竟怎样才肯付之真心?   宝芽张大嘴巴,呆呆看过他们二人,还有背后仿似神魂离体,正死死盯向颜红挽的池曲扬。   “庄、庄主。”她朝几人行过礼,目光又落回傅意画身上,眼神充满希冀恳求,这日子一晃,转眼就半年多过去,如今庄主见到她们,心头可曾泛起一丝怜惜?   然而傅意画神情漠然,端华隽雅的面庞宛若冰铸的一般,让宝芽一颗心沉入谷底。   几人在园内偶然相遇,时间有短暂的凝固。除了颜红挽与傅意画,一个面色淡静,一个冷漠无绪,其余几人,皆是各有所思。   云在天边聚了、散了,眼波撩过来,如月光流转过清湖,淡得不留痕迹,颜红挽提着裙裾起身,不疾不徐地朝他们行了一礼,蒲柳之姿,弱不胜衣,举止楚楚,如花若柳,总也绵软无力,那骨子里透出的一袭奄奄病态,纵是极美的,却也不堪一击。   她垂下眼帘,一句未言,带着宝芽离开。   傅意画原地站得挺直,容姿倨傲尊贵,眼皮都不曾动一下,似乎懒得看她一眼,只当那人从他身边经过,就那样……经过时……掩在袖子里的手猛地一颤,一拢,然后,恨不得攥出血。   而池曲扬的视线顺着她的背影流连而去,焦急与忧伤攀上眉梢,即使有满腹言语欲诉,却也只能咬着唇,强自忍住。   几步后,颜红挽脚底倏然一个不稳。   池曲扬想也不想地就上前扶住她,面容充满浓浓的关怀:“没、没事吧?”   颜红挽俯身难过地咳了两声,青丝斜流一侧,眼神睨过来。   池曲扬恍然,立即松开手,眼睁睁地看她离去。   那时傅意画两手负背,冷眼旁观。    ☆、长恨   作者有话要说:由于JJ和谐问题,小傅对女主那段进行了修减,对不住大家。   午后,日暖生烟,流花飞絮,有风儿漏进来,吹得轻卷的帘栊一摇一晃,落到身上,却也暖洋洋的。 宝芽拾了一只受伤的雏鸟,在后院石案上给它细细地包扎,闺房屏内,碧炉沉香渐冷,颜红挽卧于锦榻上,睡意正浓。水晶珠帘丁玲丁玲地响起来,宛若潺潺流水,从那人优美略微苍白的指尖滑过。高大的阴影覆盖上锦榻,是浓浓的夜色,无声无息地将她吞噬在黑暗中。罗裙上几瓣红花,染成淡淡香萼痕,颜红挽合眸而寐,粉腮嫣唇,玉骨香彻,一把青丝蜿蜒垂在榻沿,眉心几许薄愁,若蹙似锁,辗转间便是一段妩媚风情。傅意画俯下身,伸手揽起她软软的头发,像在仔细端详,又像怀念着某种感觉,那乌黑的发又长又滑,在掌心里留不住,彷如幽泉一样又是倾垂落地,惊乱空气,涟漪生香。他坐在榻边沉默,许久,终于很慢很慢地,触碰上她的脸,似乎是小心的意味。 冰凉的指尖上恍若凝着雪,抵抚眉心,一点一点地化开,颜红挽突然颤栗了下,身子本能地蜷缩起来。那份若有似无的痛楚,让傅意画笑了,手指在她脸上反复地摩挲,就像小虫子的啃咬,有些轻,也有些重,痒痒的,却也缠绵地疼了。他把唇贴近耳鬓,仿佛要轻轻地亲吻她:“知道么,我要成亲了,知道么……知道么……”炉中沉香细软,一寸寸焚烬,相思已成灰。颜红挽仍闭目沉睡,宛然柳暗花阴下倦倦的莺娥,柔软而脆弱,就这样睡着,只在梦里缠眷,或许就不会醒来。傅意画好似不经意的,抬指拨弄过她的睫毛,挑颤了一痕青涟,犹自说着:“一年、两年……其实用不了多久,我便可以登上武林至尊的宝座,成为天下第一……届时,还有谁敢与我颌顽,又有什么,是我得不到的……”他微俯脸庞,与颜红挽近在咫尺,恨不得要紧紧贴上去,呼吸相融在一起,把骨头焚成了灰烬:“可你,还是不在意的吧?”有如痴痴地问着,盼到花谢,风华守尽,寂寞了鬓发,然而,也得不到一丝答复。 颜红挽绝艳的容颜上无波无澜,眉眼处,总也无情。傅意画眸色渐渐浮现阴霾,是恨,亦怨,恍惚间又难掩痛彻心扉。园内那一眼,她甚是淡然,只当彼此路人,从容而过,而他本可以视若无睹,本可不再为她浪费一分心神,怎奈到底……到底又……傅意画伸手慢慢按上她的胸口。这个人,她哪里有心呢?既没有心,却为何还有呼吸,心脏还在跳动?手指摁下去的力道越来越重,似乎要捅破她的心房,把那颗心掏出来,揣在掌心里看个明白。颜红挽仿佛感受到什么,在梦里也睡得不安稳,眉心高高地蹙起来,很痛苦的样子,随着那人手指一点点地用力往下按,呼吸渐渐急促,雪白肌底下也晕染开蜜桃一般的妩红,几乎要喘不过气了,那花瓣似的嫣唇一启一阖,软软的气息,轻如花絮烟丝,未曾触及就逝碎在空气里,那般痛楚而柔弱的模样,偏生艳极了,喉咙里挤出低微的呻-吟,是妖姬魅惑的叹息。她挣扎着就要醒来,傅意画本欲离去,然而指尖……却停留在她的唇瓣上,只是发颤地抖动,那一刻,愤怒,怨恨,绝望,难以形容的憎恶,充斥在赤红的眼睛里,不由自主点中了她的昏穴,人变成发狂而狰狞的野兽……恨她、恨死她了……挤了进去……在体内潮起翻涌……只恨不得更深一些、更深一些……顶到心尖,把肠子都给搅烂了……那时喉头枯涩得发苦,一种压抑至极的喘息,混合着激烈的撞击声,回荡在昏朦窒闷的空间里。月白色的纱帘仿若幽灵一样,忽而飘起忽而垂落,将映在地面的人影摇得破碎淋漓。窗外蜂蝶弄舞,屏间冷香氲迷,只是一个人痴狂着,压在对方身上扭曲地抽搐,好似永无休止。黏腻到发烫的温度,一点一点蔓延,渗透进雪白冰冷的身体里,而她不曾醒来,抑或,早已在梦里死去。********池曲扬托腮怔目,清秀的眉头皱了起来,是一点点忧郁,一点点哀愁的味道。临近黄昏,檐下娇燕轻啼,可惜却总也唤不醒那人,有相思,在寂寞里憔悴。风渐起了,杨絮飞舞,乱一团,飘向天涯。云相聚,天色沉,两三滴苍穹的泪点溅窗沿,把袖角染湿,而他毫无所觉,思如落花,难解轻愁。篱生瞅他兀自发呆,不禁上前合紧窗扇。池曲扬眨了眨眼:“怎么了?”篱生叹气:“这天儿眼瞅就该下雨了,小心着凉。”池曲扬一惊,迅速伸手推窗,果见天幕霾云重重,风雨欲来。他不知想到什么,回身跑了两步,又一顿,匆匆取过伞,也不顾篱生呼喊,夺门而出。 风渐劲渐急,半空卷来无数的弱花单叶,被踏在脚底下,残香暗碎,一路上没见着几名庄仆,想来也是提前避雨去了。蕣华园不复以往蝶影翩跹的宁静景象,那些盛绽的瑞香被风儿吹得摇曳,斜斜地偏向了一方,却也是楚楚娇美的姿态。池曲扬举目焦急地环视,终于在园内一隅见着那剪纤影,摇摇欲坠,轻瘦如烟,仿佛眨眼就会消逝在风里。她痴痴望着花丛,青丝长舞,红裙荡开,宛然一痕飞散的红朱砂墨,镌成人间绝美的丹青图画。池曲扬心口莫名一痛,总觉那人身上,散发着一股说不出的黯然伤感,好似即将死去,与那些花,一起死去。他急急撑开十二骨青竹伞,趋步上前,为她遮住那尚不疯狂的风雨。伞的阴影覆上脸容,颜红挽侧过眸角,少年俊秀的轮廓温润如玉,眉梢沾着雨的晶莹,衬得背后的风景也朦胧了。“怎么一个人站在这里?宝芽没陪着你吗?就、就要下雨了……”几乎是笨拙地开口。颜红挽看了他一眼,又移目花丛。“看来,你真的很喜欢这些花……”池曲扬唇边泛起一丝苦味,半晌,不由自主地吐出句,“为什么……是因为他吗?”颜红挽指尖抖了下。“你在想他。”池曲扬一颗心好似泡在醋碗里,又酸又软,一碰就化成水,“你喜欢他,所以才……”“他死了……”恍若风拂耳畔,声音低渺得近乎听不见,颜红挽倏然抬首,朝他浅浅一笑,清且艳,最是魅骨,“死了呢。”池曲扬有瞬刻神摇,继而蹙起秀气的眉,听得不明所以:“什么……”颜红挽垂下眼帘,抚摸着一朵瑞香花瓣,像爱抚着蝴蝶的翅膀,轻软的嗓音,总是那般破碎:“那个人,他死了……就在五年前……是我……害了他……”池曲扬震愕莫名,呆呆立在原地,自言自语:“原来,不是那个人……”想到不是对方,内心仿佛得到那么一点解脱,一点欢喜,但伴随而来更多的感觉,却像黄连灌口,苦涩不已。花香摇曳,恍惚晃过谁的影子,颜红挽觉得哪里疼了,颦起眉,脸上闪现出某种异样的痴恋,尔后,又露出略微迷茫的神情:“是啊,为什么会喜欢它们呢。我忘了、竟是忘了……”池曲扬低低地道:“上一回,属我无心之言,对你们……绝没有轻贱的意思,你、你可是生气了?”颜红挽对上他认真又略带紧张的眼神,羽睫颤了颤,幽波盈思,在眼睑处无声地流动着:“说起来,你对我……似乎很好呢……”一柄青伞,两重人影,烟雨细朦,暗香浮动,谁的魂儿醺然欲醉。“真的很好呢……”她朝池曲扬凑近一步,近在咫尺间,嫣然浅笑,是月下水榭的夜昙,静静地微绽着,仿佛万般不解地问着,“为什么、为什么?”那时眼波流转,丝丝妩媚,有意或无意,绕骨销魂……花痴了,雨乱了,不知是自己迷惑,还是把那人迷惑了。隔着薄帘水雾,她软绵的呼吸透了过来,如烟如雪,却使人浑身烧着,凭空飞扬的青丝碰上他执伞的手,池曲扬只觉指尖烫得要命,几乎手握不住。颜红挽唇角一勾,婉约也是冰冷:“其实,你也是一样的吧。”那对烟魅绮丽如梦的眸子,斜斜地睨过来,引人不知不觉地沉沦,因此也察觉不到隐藏背后的嘲弄。池曲扬怔怔的,低下头,呓语般地吐出三个字:“是心痛……” 颜红挽黛眉忧柔地颦起来,有些意外,。池曲扬竭力想表达,然而声音总也无法连贯:“看到你的第一眼,就觉得你脆弱极了,好像、好像随时会不见了一样……总是让人,舍不得不看……感觉你……过的不开心,看着那些花,也是伤感的……”他脸上流露着温柔而又怜惜的神情,双眸映着面前人,深得不能再深:“总是叫人,那般心痛难抑……”那时眼睛里一片清澈,不是疯狂的痴迷,只是发自心底的怜爱,想把她小心翼翼地安护,雨缠缠绵绵地下着,却抵不过眸底的情深意浓。颜红挽仿佛吓了一跳,浑身轻微瑟缩,慢慢俯下身,用双臂抱住自己,很冷很冷的样子。池曲扬见状焦急:“雨已经下大了,别再耽搁,我先送你回去!”颜红挽垂首扫了他一眼,蓦然转身跑掉,踏入烟雨里,是一点飘忽迷红的影子,池曲扬惊慌,立即追去,甫至园门,却见宝芽远远地跑来,替颜红挽撑着伞,披上缎衣,担忧地说了几句,便扶着人走了。风雨中,池曲扬执伞而立,衣袂轻寒,静静望着她们离去的方向,耳畔冷雨千音,跌碎了相思。********听到叩门声,宝芽跑上前开门,一见来者,绷起脸:“怎么又是你?”池曲扬浅笑,左右张望下,便擦着她身边一溜烟地跑进去。 宝芽措手不及,惊得瞪圆杏目:“啊,你、你竟然……”池曲扬转身朝她“嘘”了声:“我来时没有被人瞧见,当心你这一喊,反倒把人都给招来了。”挥了挥手,篱生也顺理成章地进入。 宝芽瞠目结舌了一阵,醒回神,正欲大喊,但一想他方才的话,只好忍气吞声,合上门,叉着腰在他背后骂:“你这人,怎地这般没脸皮,又跑来做什么?”池曲扬恍若未闻,只是往前走,视线牢牢锁向坐在花树下的那个人,一脉柔泽在眼底宛转流动。颜红挽抬眸而视,略微诧异。池曲扬留意到她跟前的鸟笼:“咦,哪里来的雏鸟?” 宝芽见颜红挽没说什么,抿抿嘴,解释道:“是只燕儿,前两天从房檐掉下来,摔伤了腿,我便养在笼子里,如今倒无大碍了。”她叹口气,有些惆怅,望向前方的屋阁,“不过地方那么高,该如何把它放回去呢。”池曲扬顺她视线一瞧,果见青瓦檐上有个小小的鸟巢,伸手指去:“是那里吗?” 宝芽点头,还没反应过来,池曲扬已经笑道:“这有何难,交给我便是。”从笼内取出雏鸟,他托在掌心里抚摸过毛茸茸的小家伙,眼神柔和极了,使得那张俊容看起来也如钻石般璀璨夺耀,来到檐下,一提丹田真气,轻而易举地将幼鸟归还巢穴。四五只灰秃秃的雏鸟团聚在一起,唧唧喳喳地哝啼,母燕围着房檐徘徊两圈,发出清亮的鸣叫,便飞回暖巢。 宝芽踮起脚尖,欣喜地拍着小手,再睇池曲扬,语气变得和善许多:“没想到你这人,心眼儿还挺好。”池曲扬用手蹭蹭鼻尖,眼睛却偷瞄着颜红挽,一剪轻风,吹得花枝颤颤,芳菲似雨,那人犹自听着檐下的乳燕娇啭,唇畔浅浅勾,亦倾城。 宝芽发现篱生拎着两个雕花红木膳盒,疑惑起来:“你们拿的什么东西?”池曲扬让篱生放置桌上,打开其中一个膳盒,取出四盘玉碟,分别是金丝酥、木犀糕、豆沙卷、以及应时的水果。再打开另一个膳盒,却是一盅蜜汁燕窝,池曲扬用银匙慢慢舀进碗里,薄唇轻启:“这蜜汁燕窝是我特意吩咐厨子以小火炖的,软嫩香稠,最是益气补身,你身子不好,更该多喝一些。” 宝芽在旁吃惊咋舌:“这、这……”池曲扬笑道:“你放心,那两名厨子是姐姐怕我在山庄吃着不惯,特别留下来的,绝不会随口乱说。”接着将碗递到颜红挽跟前,柔声细语地讲,“来,你尝尝。”颜红挽对上那一双温润剔透的眸子,仿佛把人罩在暖暖的琉璃里,融了、化了,垂下眼帘,也不说话,只是用汤匙小口品着,红袖酥手,香洁莹骨,纵然一饮,也这般楚楚模样。池曲扬目不转睛地盯着她:“好喝吗?” “嗯。”颜红挽淡淡回应。池曲扬欣喜,语调自然而然多了几分哄劝的意味:“那再多喝一点。”那人有些犹豫,最后还是点头。 宝芽喜上眉梢,想她平日就吃得极少,每每看着,都瘦得跟剪出的纸人似的,是以不待池曲扬动手,抢着上前伺候:“我来,我来!”池曲扬笑了笑,又从膳盒内拿出两壶温热小酒:“赏花吟诗,岂可无酒助兴,你们这园子哪,美则美,可惜太过清冷了。” “这又是什么?”宝芽再次好奇地眨眨眼,见他从篱生背后取下一个蓝布包袱。池曲扬神秘兮兮地一笑,打开包袱。 宝芽盯向那张棋盘,张口结舌。池曲扬笑意里掺杂着一丝蛊惑的味道:“投六箸,行六棋,乃六博也,怎么样,要不要玩?”至此以后,池曲扬经常带着篱生偷偷登门造访,趁着宝芽一个不注意,便趁机溜进后院去,叫宝芽轰也不是,骂也不是,只道此人脸皮之厚,堪称古今一绝。池曲扬却笑面如风,任由着她骂,每次来,还不忘带些精巧的糕点,宝芽只恨自己不争气,每每骂到莫可奈何,又被对方拉着比投壶、玩六博,演变到最后,竟也是在旁拍手叫好,笑得不亦乐乎。那时颜红挽静静坐在一旁,看着他们烹茶对弈,饮酒吟诗,吃着糕点谈天说地,曾几何时,也会如此欢畅热闹。偶然一回神,发觉池曲扬正在树下凝着她,明澈的眼睛里忽视掉一切,只映着她,深情总似海。心突然痛得厉害。转眼,即到初八,离大婚之日只差两天,下人们忙着布置张罗,帖喜字,挂花灯,全庄上下一片喜气洋洋。池曲扬这些天没再出现,想来也是为此事忙碌,耳根子一下子变得清净,宝芽反而还有些不习惯。颜红挽早上在蕣华园掐了一朵瑞香,待到晚上,已是枯萎了,她却痴了似的望着,与此同时,耳际响起宝芽小声的念叨:“其实仔细想想,池公子这个人还是挺好的,原先我总以为他不安好心,可与之前那些人相比,到底是不同的,论样貌、论品行、论家世,那都是一等一的好,日后谁能嫁与他为妻,必定是好福气的。”说罢,若有所思地看了颜红挽一眼。颜红挽脸上静若止水:“不应想的就不要想,被旁的听见,只怕要落得笑话,像我们这种人,还不是痴人说梦。” 宝芽心尖一跳,她不是傻子,岂会不知池曲扬的所作所为,无非是为了眼前这个人,可惜这一片情意,终究无法开花结果,如果当初、当初陪在她身边的人是池公子,或许就不会……她哽着嗓子,眼圈飘红:“我只是舍不得再看你受苦了。”颜红挽透明的指甲滑过掌心,泛起冰凉稀薄的疼:“你说的对,这样的日子,要熬到几时才算头呢……”声音低得叫人听不清,“我累了、真的累了……” ☆、痴思   夤夜忽来狂风疾雨,摧花折草,雷鸣惊蛰,但闻窗外雨声滂沱,挟着夜风挤入半敞的门扉,一袭寒凉,颤醒了屏外矮榻上的宝芽。   她匆匆起身合严房门,因担忧颜红挽睡得不安稳,便举着烛台步入内室,哪知床榻上空空的,竟是不见人影,吓得她险些摔掉手中的蜡烛,再一想那半敞的房门,登时打个寒战,举起伞就跑出屋去。   冒着风雨,将红颜阁里里外外寻了遍,可惜依然找不到颜红挽,宝芽脑海里迸出一个念头,又疾奔向蕣华园。   雷电交织,百芳摇残,颜红挽正蜷缩在墙角下,冷得瑟瑟发抖,那么一剪伶仃瘦弱的影子,是躲匿在黑暗中朱红的小花,被风渐渐撕扯成碎片。   宝芽在园中找到她,失声尖叫着,风雨里听来却也模糊:“你这是做什么、做什么——”   颜红挽紧紧抱住自己,嘴里碎语呢喃,只是一点微不足道的声音:“不会……回来了……”恍疑幽蝶将死的叹息,支离破碎得不留痕迹。   红尘雨幕十丈,掩尽千行泪,湿透衣裳,满满都是水,那人被冲刷得只剩下单薄的骨架。   宝芽哀极了一声痛嚷,直扑她身畔,拼力地摇晃:“你这是自个儿不要命了不成?!难道遭的罪还不够,非要再这般糟蹋自己?”   颜红挽垂首哆嗦着,也不吭声。   宝芽伸手拉她,颜红挽却蹲在地上不动,急得宝芽干脆弃了伞,两手努着劲才把她拽起来,一番连拉带扯,终是把人带了回去。   将近五更,雨势方有渐弱,直至窗外天色熹微,且听檐上青瓦一滴滴地流淌下水珠,敲得石砖清脆。   宝芽连打几个喷嚏,平白挨了这一场雨,难免受点风寒,倒也无大碍,只是颜红挽情况不大好,身子一直发烫,躺在床上昏昏沉沉的,偶尔听她嘴里喊着两个字,仿佛是谁的名字,宝芽想凑近听得仔细,那人却无声了。   宝芽守在床边不知不觉地睡着,再醒来,天已是大亮,颜红挽盖着衾被,身子蜷成一团,像柔软的莺儿无助地发抖,宝芽见她雪白的面颊下渗出一层深深的猩红,好似胭脂融碎血中那般的艳,再一触碰,竟是烫得吓人。   宝芽慌了神,意识到不妙,想着若继续耽搁下去,怕是不堪设想,立即跑出去唤人。   明天即是染月山庄的大喜之日,书房内,李贵福手持朱色薄本,正规规矩矩地向傅意画念着安排事宜,不久听外面一阵吵闹,抬起眼皮,见傅意画略微皱下了眉头,旋即会意,出屋探个明白。   这厢宝芽哭哭啼啼,看门护卫哪儿敢轻易放她进去,一直拦在院门外头。稍后看到李贵福出来,宝芽一下子跪倒在地,已是泣不成声:“李管家,不好了,我家夫人昨夜淋了雨,此刻正烧的厉害,得赶紧请位大夫过来看看啊!”   李贵福闻言,不禁冷下一张脸:“好好的淋什么雨?不知道明日便是庄主的大喜之日么?不是平添晦气是什么?还嫌闹得不够?”   宝芽被他叱得怔了两怔,继而泪花簌簌滚落,打着结巴道:“若非烧的厉害……我、我也不敢私自来打扰庄主的……”   李贵福冷笑:“到了这节骨眼上,你怎地还看不明白?那种人,多活一日少活一日有什么区别,死了才是省心。”   宝芽跪地挪动两步,扯着他的衣袖:“李管家,您就行行好,派人请个大夫来给我们夫人瞧瞧。”   李贵福眉毛挑了挑:“眼下正值人手忙,哪里还腾得出空闲,就算请,也得容后两日。”   宝芽脸白神慌:“不行……我、我怕到时就撑不住了,李管家,请您代我向庄主求求情,我宝芽来世愿做牛做马,记您一辈子的好。”   李贵福被她磨得不耐烦,随手挥到一旁,将袖口的褶皱整平,略一思付道:“你且等着吧。”   回到书房,他立马换上一张笑脸,可谓比翻书还快,朝案前那人道:“没甚大事,不过是红颜阁那边又闹了点小病,非吵着要请大夫,真是的,越到紧要关头越添乱子。”   傅意画眉骨耸动下,启唇问:“谁来的?”   李贵福回答:“是宝芽那丫头自作主张,恳求庄主念着昔日情分,可怜可怜她家主子。”   傅意画垂下眼帘,唇色如灰,冷冷艳艳,缓慢隐现一线讥诮:“是了,我想她也不肯主动来求我……”   “什么?”李贵福没有听清。   傅意画再一掀眸,目光森寒犹若利剑穿心:“这般聒噪,还不把人给我撵远些!”   李贵福吓出一身冷汗,二话不说便去了。   宝芽被轰出院外,回想着李贵福方才那番冷言冷语,明白到庄主是真的铁石心肠,竟完全不顾及昔日那点情分,任由对方是死是活,一时间心灰意冷,走在路上便像丢了魂似的,拐过拱门时,被迎面而来的人撞倒在地,亦毫无所觉。   “宝芽,怎么是你?”男子显然吃了一惊。   宝芽浑浑噩噩地抬起头,只见眼前人锦带华服,姿长挺俊,眉目秀朗暖如春风,不禁断续地念出口:“池、池公子……”   池曲扬发现她神情呆滞,面带泪光,心口霎时涌现不祥的预感:“宝芽,你这是怎么了?”   宝芽省回神,突然扑在他脚下痛哭流涕:“池公子,求你救救我家夫人吧,她现在病得很厉害……”   池曲扬脸色一变,伸手扶她:“你先起来,到底发生什么事了?”   宝芽一边抹泪,一边哭哭啼啼道:“她昨夜也不知怎了,一个人跑到外面淋雨,今日便烧得跟个火人似的,我跑去求庄主,结果却被轰了出来,如今没药也没大夫,她体质又一向荏弱,我怕再耽搁下去,她就真的熬不住了。”   念及那人,池曲扬心急如焚,恨不得此刻就插翅飞去,但碍于身份,到底还是恢复冷静,左思右想,声音含着压抑的颤抖:“宝芽,你、你先回去,然后在后院门口守着,我一会儿便到……”   宝芽泪流不止,死死揪住他的衣袖,脸上难掩激动的情绪:“池公子,这几年里,我是眼睁睁看着她苦过来的,再这么下去,人不死也迟早被活活熬死,如今我不求别的,只求她能过得好,便是让我做什么也愿意。”   池曲扬指尖一抖,深深抠入肉里,出声劝慰:“你别急,此处谈话不便,我们容后再说,总会有办法的。”   将宝芽劝回红颜阁,池曲扬见时候差不多了,便甩掉仆从,连篱生也没带,径自来到红颜阁后院,宝芽早已候着了,听到叩门声,赶紧打开门放他进来。   颜红挽躺在床上昏迷不醒,全身裹着衾被,更显得孱弱可怜,本是苍白到近乎透明的面容上,却呈现出好似异常兴奋的红晕,叫人一眼即知,这是极凶的征兆。   池曲扬掀开敷在她额头的凉毛巾,伸手触碰,依是滚烫灼人,胸口情不自禁一痛,那热度活像一把烈火直蔓心头,把自己烧得里外焦熟。   他扭头吩咐:“再换一条凉毛巾来。”   宝芽点点头,跑出去照做。   池曲扬见颜红挽冷得发抖,再顾不得其它,那满腹情深爱恋一股脑儿倾泻而出,将她轻轻抱入怀里:“红挽、红挽,你醒醒、醒醒……”   在一遍遍温柔而焦急的呼唤声中,颜红挽迷迷糊糊睁开眼。   池曲扬满脸怜惜:“你明清楚自个儿的身体,为何还要这般折磨自己?”   颜红挽唇瓣微微翕张,仿佛唤着谁,又仿佛只是一缕叹息。   池曲扬用手抚摸上她的脸,小心得好像她是一具珍贵的瓷器:“那个人……他待你不好吗?”   颜红挽有些痛苦地喘息,身子柔软而无力地往后仰去,如同春日的柳絮快要断掉,那一刻池曲扬呼吸欲止,环着那纤细的腰,又将她一点点地揽进怀里,细瞧之下,蝶羽似的睫毛底部有湿湿的水渍,宛然月亮的泪,落在尘寰里,湮湿了一世繁花。   心几乎要被她折磨得碎了,同时害怕着,害怕她真的会离开自己的生命,池曲扬下定决心,把脸贴近过来,像是哄她,又像许着真挚的誓:“红挽,随我一起离开好不好?不要继续留在这里受苦了……我会好好照顾你,这一辈子,都不会再让你受半点委屈了……”   “红挽……好不好……”他在耳边痴痴地诉着,盼着,“随我一起离开吧……”   颜红挽努力地想睁开眼,可惜视线总也模糊,只觉得那一对闪烁无边眷恋的似水明眸,竟与梦里的人似曾相识,不由自主地嫣然一笑。   池曲扬见她同意,欣喜若狂,恨不得就此搂紧怀中,再也不撒手,并且心中明白得很,一旦这样做了,便是一条不归路,可是有了她……有了她……还有什么可悔的。   “红挽……你等我……”替颜红挽掖紧衾被,池曲扬轻轻在她额头上落下一吻,便决绝转身。   颜红挽高烧未褪,始终昏昏噩噩的,偶尔醒来,也是口渴喊着要水,宝芽喂她服下,就又不省人事了。   不清楚睡了多久,有人将她抱起来,裹上厚厚的毡毯,耳畔依稀响起小声的啜泣,颜红挽听得出是宝芽在哭,想问问她怎么了,然而唇形动了动,总也发不出声音,随后一股凉风袭上面颊,情不自禁打个哆嗦,抱着她的那个人察觉了,压紧她头上的兜帽,又用披风遮掩在怀里,颜红挽勉强睁开一道眼缝,却被皎洁的月光刺了下。   登上马车,约莫行了两个多时辰,抵达山下的小镇,池曲扬见她喘气急促,脸上病态的红晕愈发浓重,情知是一路颠簸所致,生怕她熬不住,便寻家客栈住下,不久伙计请来大夫,替颜红挽细细诊断完,又开了药,一夜就这么折腾过去。   颜红挽吃药吃得费劲,池曲扬只好一勺勺地往她嘴里灌,左手用帕子接着,耐心得就像喂着刚出生的婴儿,将近大半晌功夫,终于将那一碗药汁喂她服完。   池曲扬靠在墙角,将裹着毡毯的她轻搂在怀,闻入发丝间传来的芬芳,痴喃自语念着:“红挽,你一定要好起来……为了你……我什么都不要了,什么都可以不要了……”   作者有话要说:厚着脸皮求包养,恳求大家收藏一下我的作者专栏吧,就在此处 目前除了这篇,其它几篇都已经完结了,日后有新作品也能马上看到,很方便的功能(≥◇≤) ☆、覆水   颜红挽醒来时,整个人还在池曲扬怀中,呆呆的也不磕声。   池曲扬一直忙着照料她,彻夜未眠,直至天亮,也渐渐有些支持不住,抱着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,许久后,猛然打个颤,再一睁眼,脸上溢满欣喜:“醒了?”   伸手摸上她的额头,松口气:“谢天谢地,总算是不烧了……”   颜红挽眼睛没有焦距地望着某处,一副懵懵然的模样。   池曲扬想她之前烧得厉害,人不糊涂才怪,连忙倒杯茶水,小心翼翼地端来:“先喝点水,等一会儿我就去叫吃的。”   随后客栈伙计送来几碟小菜,还有一碗温热的米粥,颜红挽咽不下别的,池曲扬只好喂她小口吃着粥。   “这是哪里呢……”颜红挽脑子终于清明了些,环顾四周。   池曲扬回答她:“是在客栈。”   “客栈……”颜红挽小小声地念叨着。   池曲扬动作温柔地捋过她额前的碎发:“红挽,我们已经离开染月山庄了,今后,我不再是池家公子,你与那个人……也不再有任何关系,我们找个地方,平平静静地过日子。”   颜红挽浑身发冷似的颤抖,低下头,咬着手指头。   听她不说话,池曲扬显得紧张,几乎是不安地问着:“红挽,你、你会后悔吗?”   “后悔……”颜红挽想了想,兀自一笑,“为什么要后悔。”   池曲扬脸上泛起局促的薄红,仿佛是羞赧的意味:“我自小虽衣食无忧,但也绝非吃不得苦的人,今后只剩下我们彼此……无论做什么,我都会拼尽全力,只要你肯相信我……”   颜红挽启开两瓣嫣唇,但最终,只是软软地叹息了一声。   池曲扬执起她的手,将脸轻贴上去,像个孩子似的,充满浓浓的眷恋依赖:“红挽,你知道吗……我喜欢你,真的好喜欢……”   他近乎虔诚地伏在床畔,宁静的神容间又掺杂着淡淡欢喜,颜红挽忍不住伸手,有些想触摸他的头发,但那一刹心口酸痛欲绞,攥紧了手心,慢慢缩回来。   池曲扬痴痴地问着:“红挽,那你呢,你对我……也是真的吗?”   颜红挽蓦地笑了,淡如虚无缥缈的青烟:“什么真的?”   池曲扬嗓音不自觉地发抖:“你也真的……喜欢我么……”   颜红挽垂落眼帘,是幽华的月光流泻一地,半晌,点头轻应:“嗯,喜欢……怎么会不喜欢呢……”   池曲扬激动到心脏几乎要停止跳动,清俊的脸庞涌现出从未有过的狂喜与满足,紧紧拽着她的手,似乎想就这样注视她,一直到天荒地老。   直至颜红挽颦下眉心,他才意识到力劲过大,松开手担忧地道:“你身子还虚着,再躺下寐会儿吧。”   颜红挽摇摇头:“躺了这么久,再睡下去,怕是就醒不来了……”   池曲扬惊得脸色一白,欲责却又舍不得,略略一叹:“日后,莫在说这种不吉利的话了。”   颜红挽显得若有所思,经过片刻,缓慢启唇:“你且替我取些笔墨来。”   池曲扬本想劝她多休息,可又不忍拂她,只好依言取来纸张笔墨。   颜红挽提笔蘸墨,低头轻咳几声,即在白纸上认真地写着什么。   将近两柱香的功夫,她才歇止,池曲扬忍不住问:“这是写的什么呢?”   颜红挽睫尖不着痕迹地颤了下:“是《天悦归宗》的心法口诀以及所有招式。”   池曲扬闻言,简直不敢置信。要知五年前,傅意画因意外获得《天悦归宗》的武功秘笈,习得一身罕见的绝世武功,从此在江湖中名声大噪,令得整个武林震撼侧目,因其招式蕴蓄玄机,深奥精妙,几乎无人能与封架,使得傅意画一时间名列为当今武林中的顶尖高手,《天悦归宗》更被不少人为之窥图,但最后皆丧命于傅意画手中。   而天下间,能够施展出《天悦归宗》武功绝学的人,也只有染月山庄庄主。   池曲扬目瞪口呆:“这、这怎么可能……”   颜红挽神容静若止水:“《天悦归宗》共分三式,为九转二十七个阶段,即便是他,也还差最后一式,尚未达到登峰造极之境。”   池曲扬如坠五里雾中,满脸疑惑地问:“可是,为什么你会知道……”   颜红挽微俯下了首,绝美的轮廓埋在青丝的阴影里,颇有幽诡之态:“他对世人……自然是这么说的,可孰不知……孰不知……”是一种低微而破碎的嗓音,像燕儿被掐断了呼吸,道出石破天惊地一句,“《天悦归宗》,乃是家父所创。”   池曲扬震惊当场:“你父亲……他是谁?”   颜红挽轻吐三个字:“颜染台。”   纵使池曲扬涉世不深,却也听父亲提及过当年江湖上的一代盖世奇人颜染台,此人胸博万罗,风标超华,纵横天下,盛誉空前,可惜三十年后突然销声匿迹,使得无数武林高手寻觅多年,却依旧无迹可寻。   因震动,池曲扬黝黑的瞳孔一点点扩大:“你的父亲,居然是颜老前辈?”   颜红挽缄默。   那她为何,为何又会沦落到如今这个地步?池曲扬越想越觉得困惑:“既然如此,《天悦归宗》的武功秘笈,怎么会落入那个人的手中?”   颜红挽眼中逝过一抹隐匿而沉重的悲色,指尖微微颤抖,短瞬后又平复下来,只是淡淡地道:“我想过了,将这套心法口诀写下来,以你的悟性,不难领会其中的要点,只要你肯记背牢熟,照着上面招式勤加练习,有朝一日,天下必将唯你独尊,所向无敌。”   “也只有这样、这样才会让他……”最后一句,却是低得叫人听不清了。   纸张上记载着令所有江湖人士梦寐以求的绝世武功。能够称霸武林,是多少英雄豪杰一生的目标追求,普通人定会难以抗拒,然而池曲扬表情一阵诧异后,马上露出毫不在意的笑容:“就算取得天下第一又有何用呢。”那时她的影像倒映在明澈温暖的眸底,好似镶嵌在清华剔透的璃玉中,他执起她芊芊无骨般的素手,眉梢眼角都溢满情深,有些幸福甜蜜地说着,“红挽,我只想跟你在一起。”   不知为何,颜红挽仿若被蜂蝎蛰了下,迅速将手从他掌心里抽回来,脸色苍白得像雪一样即将化掉:“我或许……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。”   池曲扬不以为意地调侃笑道:“你纵使是全天下最坏的人,我也喜欢你。”   颜红挽不说话。   见她闷闷不悦,池曲扬这才收敛笑容,改口道:“好、好,你别生气……只要是你说的,我照着练便是了……”说罢,将纸张仔细叠好,塞入衣襟里。   颜红挽烧退之后,精神好了许多,吃东西也有胃口,池曲扬总算搁下心头一块巨石,因心疼她的身体,不敢彻夜赶路,想着休息一晚,明日再起程。   深夜,颜红挽窝在被褥里睡意正浓,突然池曲扬急匆匆地撞开房门,颜红挽被惊醒了,揉了揉惺忪的眼睛,嘴里哝哝地嘀咕着:“怎么了,怎么了……”   池曲扬脸孔白如蜡纸,浮现不同以往的惊惶,迅速裹着毯子将她抱起来,离开房间。   出了客栈后院,便是一片浓密的树林,池曲扬施展轻功,快若流星箭羽,凉凉的夜风刮过鼻尖,带着一丝血的甜腥味,颜红挽闻到了,忍不住问:“你受伤了吗?”   右臂伤口处的血慢慢染湿了单衣,他低下头,柔声安抚道:“红挽,你别担心……不会有事的。”   颜红挽眉心轻颦,烟色的眸子里流露出迷惘的神情:“我们要去哪里呢?”   池曲扬没有回答,只是下意识地把她抱得更紧了,恨不得揉进身体里,完全变成自己的,小声重复着:“无论如何……我都不会让你离开我的,绝对不会……”   背后追袭而上数十条黑影,好似鬼魅般穷追不舍,池曲扬迫不得已停下来,左手小心揽着颜红挽,右手执剑与那群黑衣人厮斗,寻到空隙又立即逃脱,最后被逼到一处悬崖边,众名黑衣人迅速散成扇形将他们团团围住。   颜红挽被池曲扬死命搂于怀里,神情间仍有些恍惚,抬手掩住眼角,天端白银似的月盘正明晃晃地刺着眼睛。   前方亮起一片松明火把,把四周映得恍若白昼,一乘四面悬纱的华丽肩舆停落下来,傅意画姿态优雅地举步而出,冷漠的眼眸仿佛凝沉了无边夜色,那时忽视掉周遭一切,只牢牢锁向颜红挽,看似沉寂无澜的黑眸深处,却蕴动着一卒灼灼火光。   尤阡爱 2013.5.6    ☆、无情   “曲扬——”池秋怡步下肩舆,迅速朝前奔来。   “姐姐……”池曲扬见状满脸惊愕,有些不知所措地说着,“你也来了……”   面对自己最疼爱的弟弟,池秋怡痛心疾首道:“曲扬,你怎会如此糊涂!”   池曲扬浑身震栗,低下头不敢与她直视,清润如泉水般的嗓音不复往昔,黯哑间充满浓浓的愧疚:“姐姐,是我对不住你……”   池秋怡一愣,转而注目旁边面无波澜的颜红挽,月华泻染下,青丝衬薄裳,总也楚楚不胜衣,眼波盈水三千,顾盼流转间,花痴月醉,夜亦迷离了。   心头怒恨交加,戟指指去:“是不是这个女人勾引你的!”   池曲扬霎时紧张,宝贝似的搂住颜红挽:“不是,不是的,与她无关,是我擅自做主要带她离开的!”   池秋怡气得眼前阵阵发晕,过去半晌才稳定心神:“她是什么人,你难道不清楚吗?”   池曲扬目中沉过悲色,但转而又流动起似水柔光:“我知道……可是我喜欢红挽,我是真心喜欢她……”   池秋怡无言应对,不知是该痛心还是该怪怨,沉默片刻,启唇道:“这件事,爹爹他已经知道了。”   池曲扬呼吸有短暂停滞,紧接唇边抹开浅笑,带着几许嘲弄:“爹爹他向来恪守家规,言行严苛,如今我闹出这等丑事,丢尽了池家的脸面,想必爹爹他……是绝不会原谅我的……”   池秋怡神情感伤,没有否认,只在劝说:“爹爹不过是一时气的糊涂,池家只有你一个独子,岂会真的与你断绝父子关系……曲扬,你先随我回去认错,待爹爹气消了,自然就会改口了。”   然而池曲扬摇了摇头。   池秋怡焦急喊道:“曲扬,你不要再执迷不悟了,到了今夜这个地步,你还能逃到哪里去?”   池曲扬眼瞅周围被众人堵得密不透风,紧紧拽住颜红挽的手。   那厢傅意画负手玉立,冷冷唤了声:“颜红挽。”   颜红挽抬起头。   两眸空望,映照彼此,只那一刹间,往事浮光,惊魂深处,心都达到了极致的痛。   颜红挽双目很快微垂下来,傅意画修长的手指在背后明明几不可查地颤抖、攥紧,脸上却一派冷漠的神情,清碎的月光落在藕荷色的唇瓣上,如烟易冷,残香犹存,吐出讥诮的语调:“之前那些人你招惹的还不够,如今又轮到他,你还要勾引多少男人才肯罢休?”   颜红挽嫣然一笑,风儿牵起青丝,在眼角处妩媚缠绵地飞舞,幽幽的声音像装满白瓷的雪散落出来,在空气里化开了,一点点清冷,一点点迷惑的味道:“我不知道呢。”   池曲扬头脑嗡地一响,愕然道:“你们、你们在说什么?”   傅意画背后的一名近身护卫跨步上前,用平平板板的声音讲道:“池公子,这种事发生的也不是一次两次了,敝庄内的杜昊、李忱……还有其他人,当初也是这般昏了头,妄图带走夫人,前车之鉴,望池公子莫要重蹈覆辙,应当明白什么该想什么不该想,趁早断了那份念头,切勿做了糊涂人。”   池曲扬如遭雷霆之击,呆呆僵立原地,无法言语,无法动弹,许久,侧过脸,紧紧盯着颜红挽,瞳仁深处泛起一层深绯色,似血方浓:“他们说的……都是真的?”   颜红挽仿若不明所以,眉心只是柔软地颦了下,便已叫人痴到不能思量。   池曲扬觉得肯定是自己胡思乱想了,欲轻松一笑,但嗓音却遏制不住地发抖:“红挽,你是愿意随我离开的,对吗?”   颜红挽嘴角轻勾,暗夜里是种捉摸不透的神情,眼波流转间,沁出一丝雪的冰冷:“你与那些人一样,我只是随口说说,便都当了真,心甘情愿地说会待我好,要带我走,可惜到头来,还是会被人找到,真的好笨呢。”   池曲扬不可思议地睁大双眼,月的光影在瞳孔中破碎,竟有些回不过神:“那些人?是、是谁……你不是说过,你是喜欢我的……”   颜红挽淡淡地笑:“是了,是喜欢的。”   池曲扬却觉冷得要命,一股深入骨髓的冷,浑身上下每根骨头都在打颤,快要结成冰,把呼吸都冻住:“那杜昊呢?还有李忱……   颜红挽眸角微一斜挑,媚得比盛绽血池河畔的曼陀罗更浓,也更毒,轻描淡写道:“我也喜欢呢。”   池曲扬俊美无双的脸容瞬刻失去血色,被月光镀上一环淡淡的惨白,仿佛坟墓里的僵尸。  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颜红挽,喉咙咯咯作响,似乎被什么哽住了,五官纠结出快要哭泣的表情,但马上,又被那种痛到疯狂的情绪占据了,突然伸手掐住她的肩膀,歇斯底里的叫嚷:“为什么——为什么你要这么对我——为什么啊——”   颜红挽没有任何反应,软软的腰肢像不堪一折的柳条,任他发了疯一样大力摇晃着,浓长的青丝凭空凌乱成结,那眼神始终静静的,流露出一丝怜悯,抑或有其它的,却被隐去了:“眼下你已经走投无路,还是尽快收手好了。”   池曲扬突然僵成泥塑雕像。   池秋怡含泪劝说:“曲扬,你随我回去,难道真要为了这么一个女人,把自己弄得身败名裂吗?”   池曲扬全身一阵抽搐,随之搦住颜红挽花瓣似的玉腕,力劲大得近乎要攥成粉末,眼中闪烁着一点浓浓的殷红,炽热而狂烈,仍在执着的坚持:“你跟我走,跟我离开!”   颜红挽只是微笑,从唇角弥漫开的弧线,恰恰为那张绝色容颜勾勒出极其妩媚的神情,却也是极其冷酷的。   近身护卫睨眼傅意画的脸色,开口下令:“动手!”   “不要……”池秋怡色变神慌,拉住他的衣袖,“意……庄主,求你看在家父的面子上,不要伤害他。”   傅意画冷冷一笑,丢下句:“这也要看令弟肯不肯配合了。”那样的眼神,仿佛冰层下裹着火,令池秋怡不寒而栗,蓦然发觉与这个人之间隔得如此遥远,揪紧的手指一颤,不由自主地松开了。   傅意画盯着颜红挽:“那个东西,你有没有给他?”   颜红挽慢慢仰起首,宛然沉默的挑衅。   傅意画言简意赅道:“把人抓回来!”   众名护卫蜂涌而上,池曲扬将颜红挽掩在背后,挥舞长剑,一阵急攻猛打,他筋骨奇佳,又从少时习武,论及武功,当属武林年轻俊彦,但作为染月山庄的护卫个个训教有素,皆是一流高手,池曲扬右臂之前负伤,况且对方人多势众,很快又添数道伤口,体力渐渐有所不支,只见寒芒迎头迫来,他旋即抬手,以剑身抵挡,而颜红挽已是被其他护卫强行拽走。   “红挽……”他失声痛吼,目光里闪动的深眷宛如大海淹没了一切,伸手在半空,拼力地想挽留住什么。   身后痛彻心扉的呼喊,颜红挽只当作没有听见,徒留下一痕冷艳的背影。   人被带到跟前,傅意画一把搦住她的柔荑,提近身前,那急促略带紧张的呼吸传来,明明很轻很轻,触碰到脸上却让人感到意外的沉重,颜红挽心脏跳了下,紧接泛起压抑似的生痛,抬起头,与他在黑夜里近在咫尺地对视,仿佛久得一生都过去了,视线莫名就有些模糊。   池曲扬遥遥望着颜红挽,一不留神,左肩衣衫被横扫而来的银剑削破,鲜血飞溅,众名护卫下手依旧狠厉决绝,这才恍然意识到——   那个人,是要置他于死地!   咬紧牙根忍着剧痛,池曲扬视线仍牢锁在某一点上,终于,颜红挽若有所觉地略偏过了脸,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,仿佛发生的一切俱与她无关。   那一刻,痴情成碎,悲震天雨。   如同跌谷坠渊,灭顶般的绝望几乎吞噬掉呼吸,一口甜腥味涌破喉头,简直要把人生生地溺死。   池曲扬持剑的手坏了似的挛动,已无再战的意志,双眸死死盯着颜红挽,深刻得犹若被火烙上一般……终究,还是怨了、恨了……一转身,跳下山崖。   “曲扬——”曲秋怡花容失色地扑到崖边,然而下方黑魆魆的什么也看不清,手伸在半空,哭得声嘶力竭。   颜红挽身体一颤,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,美丽的眸子里宛然荡开一泓秋水,掀起千层涟漪,万叠波涛,忽明忽暗的月色下,眼角处蜿蜒一串碎光,晶莹得刺目,有泪也干涸。   她唇形动了动,仿佛想说些什么,却好似被风砂堵住了喉咙,半晌,身子软软地向后仰去,落入一个坚实温暖的怀抱,耳畔能清晰听到他狂烈的心跳,颜红挽胸口突然尖锐地痛起来,但随之又化为一片空茫,人便昏厥过去。    ☆、花焉   红蕖覆绿水,流芳飘满池,小小的鱼儿总是天真,跃出水面,乱了浮萍,惊走荷叶下休憩的蜻蜓,不闻往年缠绵的箫音,便是娇莺也寂寞了,偶尔几声轻啼,透出对夏的倦意。   三四名婢女围在床前,手里端着炖得软腻的牛奶燕窝,银勺浅盛,吹得温度适宜,递到颜红挽唇边,她却摇摇头,婢女又捧来香甜可口的红豆杏仁糕,她见了缩到角落,几名婢女相互对视,唉地一叹,皆是束手无策的表情。   傅意画走进来,她们搁下手中之物,纷纷让开,颜红挽正披头散发地蜷缩在床角,单薄的亵衣罩住她娇小纤弱的身体,轻微瑟缩着,像只受惊的小动物。   映入那抹人影,黑如渊潭般的沉眸深深紧动。   “昏迷了三天,人是醒过来了,可就这样一直不吃不喝,似乎什么事也记不得了,大夫说这是失心疯。”李贵福在他背后解释。   傅意画坐到床边,伸出左手,婢女忙把那碗燕窝递上来,他转动精巧银质的调羹,朝那人道:“过来。”   颜红挽畏畏缩缩地扭头瞧去一眼,又赶紧垂下首。   傅意画颦眉,凑近一点:“把它喝了。”   、   颜红挽不停摇晃着脑袋,缭绕身畔的青丝凭空涟漪拂动。   傅意画仿若叹息:“不吃东西,你想把自己饿死?”   那人依是不肯。   傅意画气极了,强行将一勺浅羹灌进她嘴里,怎料颜红挽脸孔惨白,又“哇”地一口尽皆吐出来。   傅意画眸色一沉,声音好比利刃破冰:“怎么回事?”   婢女忐忐忑忑地回答:“夫人不肯吃药,只好在燕窝里掺了黄连。”   这黄连自是极苦的,傅意画目睹颜红挽整张小脸青白青白的,泪光犹在眼眶里打转,悬而未落,模样甚是楚楚,疾言厉色道:“这人是疯了,你们的脑子便也是死的?眼下纵然还有几口气,也迟早要叫你们给折腾的没气!”   众人彷徨,下跪道:“请庄主息怒。”   傅意画启唇命令:“去弄完清淡的莲子羹来。”   换上干净的丝绸床单,几人在外室候着吩咐。傅意画指尖入破空气,刚是触到一缕发丝,颜红挽就吓得直打哆嗦,往床角蹭去。   傅意画隽雅如斯的面容上慢慢涌现阴霾,仿似讥诮、仿似怒意,又仿似混合着复杂不明的情愫,薄色唇瓣翕张,有灰白莲花凋零的味道:“现在人都已经离开了,颜红挽,你这副样子还要做与谁看呢?说你疯了……你以为我会信吗、会信吗?”   颜红挽径自咬着手指头,痴痴地傻笑了两下。   “颜红挽……你看着我。”声音有些失去以往的平稳。   察觉对方身上传来森冷的戾气,颜红挽当下一阵颤栗,惊恐地往后睨去,好像他是可怕的怪物,扯来薄毯,慌慌张张地裹住自己。   傅意画脸上有一瞬呆滞,那种难以置信……到近乎麻木的表情。   “你真的……什么都不记得了……”攥紧的手指颤抖到无力地松开,眼神略微空洞地映照她,“连着以前的事,都不记得了……”喃喃自语,仿佛落寞的烟花灰烬,一点一点随风沉入谷底。   花开花落,时间弹指。   一阵寂静后,他“呵”了声,胸口腾升出异常钻心的痛楚,犹如毒药蔓延进肠子里,随着恨意愈发浓烈,唇边浮现凄凉的笑意:“你明明,就是个无情无义的人……可为了他,你居然就这样疯了。”   颜红挽听到他在说话,却听不懂他在说什么,薄毯裹住全身上下,只露出一个小脑袋,总觉得这样才是安全的,傅意画不再言语,沉默得似团空气,而她张开樱唇小口打个哈欠,竟是有些困倦了。   婢女托来漆盘,傅意画端起碧玉瓷碗,以唇试过温度,朝她喂去。   颜红挽之前苦怕了,死活不肯开口,嘴巴抿得紧紧,弄的周围都是莲子羹的残黏,擦干净了,又喂,来回几番,她便不耐烦,干脆把头埋进被褥里,好好的莲子羹也被浪费掉大半碗。   傅意画命人再去盛一碗,掀开薄毯,欲把颜红挽抱出来,颜红挽又惊又怕,挣扎着哇哇大叫,怎奈抵不过他双臂的力道,寻到空隙,狠狠往他手腕上咬去一口。   李贵福眼角抽搐着一跳,本以为傅意画会动怒,孰料却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,也亏得他如此耐心,这都折腾半个多时辰了,居然也没说一个烦字。   过会儿,他眉头开始锁得紧紧的,李贵福眼瞅不是事,连忙出声:“庄主要不歇歇,这伺候人的事,还是交给我们好了。”   他急着喂,颜红挽便急着躲,一来二去的,傅意画发现颜红挽反而愈发抗拒自己,想想李贵福的话也有理,旁的伺候确实比自己懂得拿捏轻重,这才放手起身,临前又回首瞧去一眼,颜红挽被众人围绕着小小声地啜泣,犹若迷失的燕儿,是怨怨的哭调。   闹了一下午,也没吃下几口,最后累得迷迷糊糊地睡着,梦里颇似对什么馋涎欲滴,颜红挽不时吧唧吧唧着小嘴,熏炉青烟氤袅,沉香已然残淡,柳条长长的影子映上屏风,婀娜轻然地摇曳,日斜偏西,黄昏燕归,千娇百媚的花儿浸在靡艳如焰的晚霞里,仿佛是美人绽开了羞赧的红晕。   毯子被掀开,浑身乍现寒意,颜红挽不知所以地惊醒,使劲揉揉眼睛,当发觉站立眼前的几道人影,吓得往床后靠去。   李贵福递去眼色,侍从连忙奉上一碗银耳粥,冷冷道:“把东西吃了。”   颜红挽有些怕他,像虾米似的蜷缩着,模样怯极了。   李贵福冷声哼哧:“不管你是真疯还是假疯,知趣的话就乖乖把这碗粥喝了,否则我可没有那份耐心。”   颜红挽眼角偷摸地瞥过来,掩不住那天然一段妩媚,总仿佛是讥薄的意味,见他凶神恶煞,险些就要哭出来。   李贵福脸色猛地一沉,挥了挥手,两名健妇一左一右地把她从床上拖下来。   “放开、放开呢。” 颜红挽惊慌得又哭又闹,那细胳膊细腿还没有对方的手臂粗,被架着脚底悬空,犹如鹰爪下的小鸡,怎番挣扎亦是无用。   侍从扒开她的嘴,使劲往里灌着银耳粥,颜红挽喉咙一梗,几乎要喘不过气来,半碗灌下去,却又被她连呕带咳地吐了出来,蜿蜒在衣襟裙摆,湿乎乎地一片。   李贵福一巴掌掴到她脸上,怒声谩骂:“妖媚惑众的东西,当真以为自己有多金贵呢。”   颜红挽一声惨叫,头发被狠狠撕扯住,李贵福脸上露出狰狞可怕的怨毒:“当初若不是你,忱儿他……忱儿他又岂会死的那么惨,哼,长成这般模样……生来就是勾引男人的。”   “好痛、好痛……”颜红挽眼圈红红的,唇角破开了皮,带着血的味道。   两名健妇松开手,她像团轻软的棉絮瘫倒在地上,李贵福冷蔑地踢去两脚:“下贱的玩意,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沦落到今日这副田地吧?”   颜红挽匍匐在地,颤抖地用手抱住脑袋,碎语哀求:“不要打我,不要打我了,真的好痛啊……”   黑羽似的长发又被扯动,她宛如优美的鹅被迫仰起了纤细雪白的颈项,喉咙里灌满香稠的银耳粥,呜呜咽咽地发不出声音,大滴泪珠顺从眼角簌簌滚落。   李贵福站在原地,冷眼瞧着她伏在地上呛咳:“怎么样,现在肯乖乖吃东西了?”   颜红挽突然扑上前,朝他左手背用力咬下一排牙印,李贵福痛得哀嚎一声,下意识甩开胳膊,颜红挽跌在门侧,几名侍从始料未及,只顾着李贵福的情况,不晓颜红挽竟趁机跑出屋去。   傅意画简单用过晚膳,看不下去书,便往这厢走来,九曲回廊里,远远看着一人轻衣散发,模样疯癫地迎前跑来,脚步顿止,竟不由自主唤出两个字:“红挽……”   颜红挽一边跑一边惊恐地从后瞧着什么,最后撞进傅意画怀中,晕晕乎乎地抬头,发现他朝自己伸出一只手,“啊”地放声尖叫,哆嗦着求饶:“不要打了,我好害怕啊……我乖乖吃就是了,不要、不要再打了……”   傅意画听得浑身一震,而李贵福领着人急急忙忙地追来,见傅意画正阴沉着一张脸,登时吓得话都不会说了:“庄、庄主,我……我这是……”   傅意画心里哪能不明白,举手就摔了他一巴掌,又朝心窝子狠踹:“这便是你说的好生伺候,活得不耐烦了?!”   李贵福脸孔惨白,浑身渗出冷汗,这一脚踢得极重,怕是要半个月下不来床了,头晕目眩下,却仍不管不顾地爬上前道:“请庄主开恩,饶了我这一条老命吧,今后再也不敢了。”   颜红挽窝在傅意画胸前,此际倒安静下来,睨着眼瞅李贵福一副狼狈模样,嘟着嘴小声嘀咕:“叫你坏……坏蛋。”环在腰际的手臂一紧,她莫名窒了下呼吸,仰头触上那人的眼眸,仿佛探入无边无际的夜穹,瞳仁的色泽深极了,深得要把人的灵魂吸进去。   “好了……没事了。”傅意画低言吐字,仿佛怕惊着她。   颜红挽之前本对他有些发怵,但见他替自己挡住那群“坏人”,就觉得不太一样,瞪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,似只懵懂雏莺,若怯若迷,总也忐忑不安着。   傅意画微微怔仲,修长如冰的手指有些控制不住地发抖,那么迟疑,伸在半空、慢落,然后,抚摸上她的脑袋,那时贵雅的脸庞上飘拂过一抹绮丽柔情,竟叫人不知所措了。   颜红挽睁大双目,像被某种情景吸引住,眨了眨,对他渐渐不再那么恐惧抵抗,倏一展颜,贴在坚实的胸前娇娇哝哝地抱怨:“他们好坏噢,一直都在欺负我。”   傅意画发现她赤足站在地上,眉峰不易察觉地压动,将她打横抱起来,经过李贵福身侧,冷冷丢下句:“滚回去,这几日别再让我看见你。”   李贵福垂头松口气。    ☆、君思   回到房间,傅意画命侍从捧来一盆热水,颜红挽坐在软榻上,被侍从托起自己的一对白玉小脚,小心翼翼地浸泡入热水里,霎时一股麻麻舒服的感觉袭上心头,骨头都有了几分软意,侍从听她没喊烫,才放下心。颜红挽看到傅意画坐在对面,一对深沉安静的黑眸凝在自己脸上,像在看着她,又不像在看着她,犹如黑到极致的宝石所制成的镜子,映着她挥手的动作,也依旧没有反应。   颜红挽收回手,瘪瘪嘴,甚觉无趣,一双雪白玉足恣意地拍打起水面,翻腾出一朵朵白色的浪花,水珠四溅,也溅到傅意画的衣摆上。   侍从暗呼了声,而傅意画醒过神,对于颜红挽的举动并没说什么,示意下,侍从替她擦净玉足,套上罗袜,才端着铜盆离开。   过会儿,又有人奉来九瓣莲花形状的玉碟,上面摆置着九款不同的精致糕点,颜红挽馋涎欲滴地看着,却不曾伸手吃,只是用眼角小心翼翼地睨着傅意画。   傅意画问:“饿不饿?”   颜红挽按上自己的小腹,咕噜咕噜地响,点点头,可又害怕同之前一样,迅速换成摇头。   傅意画随手拈了一块绿豆糕,启唇轻轻咬下一小口,那姿势优美极了,藕荷色的唇瓣沾上香腻的粉末,看去似乎比糕点更为诱人。   颜红挽瞧他面色如常,有了几分相信,小猫一般凑到跟前,渴盼地看看他,又看看绿豆糕。   傅意画微怔,有些错愕着将手上的绿豆糕递过去,颜红挽张口,慢慢地咀嚼咽下,舔了舔嘴角,发觉真的不苦,立时喜笑颜开,爬到他怀里,蜷缩成小小的一团,两只玉足搭在他的腿上。   “红挽……”情不自禁地唤了声,像在梦里的感觉。   颜红挽抬首,他的手指落在嘴皮破开的伤口上:“还疼吗?”   颜红挽摇了摇头,不知是在回答他还是焦急,目光往玉碟上瞥去。   傅意画顺她视线一望,会过意来:“吃那个?”右手拈来金丝酥,左手却紧紧环住那纤细的柳腰,怕她摔下去。   颜红挽三口两口地吃完,又伸手指去,傅意画出乎意料地有耐心,她指什么便拿来什么,颜红挽吃得满口都是,他见了也不嫌脏,径自用袖子替她拭了。   吃饱喝足,颜红挽打个哈欠,宛如满月婴儿,倚着他懒洋洋地睡着。   那个人抱着她,纹丝不动,浑身却有点颤栗。   颜红挽虽不记得以前的事,但随着意识恢复,多少也能分辨出好坏,知道傅意画无心伤害自己,对他便颇为依赖,每天只有他喂的才肯吃,在傅意画的哄劝下,慢慢地也肯喝下一些药汤,气色比起以往,反而变得莹润许多。   这日山庄来了客人,傅意画在书房内看到她,故作诧异地挑眉:“如今敝庄与池家已经没有关系,池小姐今日前来,不知所为何事?”   池秋怡一袭湖绿色长裙,乌黑秀发仿佛流动在苍翠之间的黑瀑,轻轻地泻于肩后,那张丽容不施半点脂粉,却美得宛如云曦朝露,令人见之忘俗,眉心间的一点愠怒,偏偏更为她增添了几分生动明艳。   嫣红蔻丹掐入手心,连心般的疼,池秋怡注视着眼前这个端华优雅的男人,曾经她为他付之倾心,曾经他们近在咫尺,曾经她就要成为他的妻,然而现在,他们相对而立,平静地互视,他神情漠然,完美到近乎刻薄的脸容流露着几许讥诮,彼此之间,已经隔着天地般无可改变的生疏。   “有些事,我需问个明白。”面对那一双黑不见光的沉眸,让人永远无法从中猜透他真正的思绪,池秋怡深吸一气,目不转睛道,“曲扬的事,其实你早就察觉了,是不是?”   就在他们大婚之日,庄仆匆匆来报,说池曲扬私自带走庄上的姬妾,传入各路英雄豪杰耳中,迅速闹得全江湖人尽皆知,而池家出了这等丑事,关系声誉,两家的婚事自然也就结不成了。   为何时间偏偏就那么巧,为何偏偏在那个时候传来消息,为何马上就找到对方,好像……好像早就料知他们的行踪一般。   傅意画唇角微动,似笑非笑,但亦没有回答。   “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?”毁了池家,令池家的名声蒙上一层羞辱?这予他有什么好处?还是为了……   池秋怡浑身轻震:“你当初为什么肯答应娶我?!”   傅意画避而不谈:“事情已成定局,池小姐今日说这些,还以为能挽回什么?”   想到五彩沧璃露已经落入他手中,池秋怡面色一白,十根手指绞紧欲断:“傅意画,你好生卑鄙!”   他微微一笑,不以为意:“若非有你抬爱,我又岂会得到那弥足珍贵的的‘五彩沧璃露’。”   池秋怡气得身子发抖,但想到前来目的,竭力将满腔愤怒压制下去:“把那个女人交出来!”   傅意画皱下眉头。   池秋怡美丽的脸孔因极致的痛怨而微微抽搐:“是这个女人害得曲扬身败名裂,因为她,曲扬最后才会心灰意灭选择跳崖,这个女人若不死,亦难解我心头之恨!”   傅意画沉默片刻,吐出三个字:“她死了。”   池秋怡冷冷道:“她虽是你的姬妾,但总归要给我们池家一个交代,你以为能袒护她到几时?”   傅意画不愿多做解释,声音仿佛久积银巅雪潭里的冰泉,总也没有温度:“是真的。”   池秋怡心头大怒:“你以为我会相信?”   傅意画神态自若:“你若不信,大可随我去看看。”   池秋怡闻言半信半疑,随他步出书房,一路穿廊越苑,来到一处僻静精巧的厢房,甫进园,便见花树重重,香枝交错,掩着花阴里一抹细瘦如剪的人影。   她不像以往穿着绯裙,只着件轻薄中衣,赤足背身蹲在地上,似乎正玩着花丛里的泥巴,长长青丝沿肩蜿蜒委地,仿佛散落的一根根乌黑丝带。   见到这番光景,傅意画立时喝了声:“颜红挽!”   颜红挽吓得一屁股跌坐地上,两手松开,那只画眉鸟便飞上高高的枝头。   “啊……飞了呢。”她颦起秀丽的黛眉,发出一丁点伤心的叹息。   傅意画趋近跟前,见她玉足衣袂上都沾着泥土,眉宇蹙得更深,现出一痕青色的影子:“怎么又光着脚?”   听出他话音蕴含怒意,颜红挽抖索着垂下头,将雪白玲珑的脚趾头缩进衣摆里,以为这样他就看不到了。   傅意画记得多年前她就落下病根,最经不得寒,眼下虽值夏暑,但也不可这般肆意:“鞋子呢?”   颜红挽扭头四处张望,也忘记自己把鞋子脱到哪里了,耳畔听到对方低低地叹了下,移目过去,发现傅意画面色缓和许多,想着他是不会伤害自己的,便黏上前,摇着他的袖角软软地嘟囔道:“怎么办,飞走了呢,给我抓回来吧,我要呢,我要呢。”   那只画眉鸟本是傅意画书房里的,前几天特意拿来给她解闷,傅意画不解道:“把它拿出来作甚,关在笼子里不好么?”   颜红挽撒着娇般,脸上一派寂寞的天真:“我想叫它出来陪我玩嘛!”   傅意画心口隐约闷着绞痛下,想她光着脚,本欲抱她回屋去,但念起背后还有个池秋怡,转过身:“你现在也看到了,她这样活着,跟死了又有什么区别。”   池秋怡神情错愕,目光落在颜红挽身上:“她……”   傅意画淡淡道:“因为那个人,她已经疯了。”   池秋怡秋眸睁大,仿佛不敢相信。   颜红挽看到池秋怡,好奇地眨了眨眼睛,往常那眼波微一流转,便不经意带出几分烟视媚行,但现在,她只是像孩子一样地笑着:“咦,这个姐姐长得好漂亮呢!”   池秋怡冷下脸,毕竟她是害死曲扬的人,若不是她,自己也不会失去最为疼爱的弟弟,视线夹杂着仇怨紧紧锁上那张容颜,好似要将她万箭穿心,不肯漏掉一丝端倪。   颜红挽害怕地敛起笑容,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傅意画背后挪去,傅意画察觉她在怯抖,手掌轻柔地拍了拍她的头顶:“别怕,没有事的。”   颜红挽仰起脸,神情软软怯怯的,宛如二月飞满天的杨花,脆弱得只可捧在掌心里。   傅意画唇角上扬,是连自己都未发觉的笑容,煦光斜洒而来,映亮那道细腻华美的轮廓线,总有些宠溺。   池秋怡瞳孔深一缩动,这个男人实在太高傲,太冷酷,似乎永远处于至高处,与他站在一起,让人总也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,可现在,她从来没有见过他笑得这么温柔,笑得这么真实,天地间,那双黑邃的眼眸只映着一人,眸底只有那一个人……是她一直以来所渴盼,却渴盼不来的感觉。   像被尖锐的东西地刺痛,她冷笑出声:“好、好,曲扬因她而死,她因曲扬而疯,可谓因果报应,这必定是老天的惩罚,叫她一生比死还可怜,比死还痛苦。”   傅意画看着颜红挽,默不作声。   池秋怡转身离去,走出三五步,忽又回过首,看到傅意画依旧背对着她,向来冷傲的身段弯下来,像抱着小猫一样把颜红挽抱起来,慢慢往屋内走去。   一刹间,似乎是明悟了,又似乎是不愿承认。   池秋怡只知道自己想要的东西,或许这一辈子也不会得到了。   侍婢捧来盛满热水的铜盆,颜红挽泡了一会儿便开始不老实,用小脚不断拍打着水面,侍婢伸手去稳她的脚踝,却被水珠溅得满脸皆是,十分窘迫的样子。   傅意画挥了挥手,侍婢恭谨退下。   颜红挽本还玩得高兴,却觉身体突然一悬空,被傅意画抱着坐在腿上,这才不敢乱闹,老老实实地泡起脚。   一对纤长的手臂从背后环上来,他轻轻搂住她,颜红挽发觉那个人把头偎在自己的肩处,身子有一点发抖,却很安静,她凝向水盆里的倒影,可惜看不到他的表情,只有那头乌黑的长发流滑到衣襟前,那么黑,像墨染的丝缎一般,与她的头发融在一起,竟是分不出彼此。   颜红挽玩心大起,攥起一小撮头发,一根根地扯动,疼了呢,那根便是自己的,不疼呢,便是那个人的,很认真地重复着动作,仿佛想把他的头发逐一挑选出来。   傅意画没有说什么,任由着她把玩,将那瘦弱的娇躯禁锢在怀中,原来,她到底还是回到自己的身边了。   那些男人看她的眼神,他从来都不会忘记,亦不会忽视。   就像那日在园中,池曲扬望向她的时候,他就已经有所察觉了。   可是,一直在等待着什么?   他要娶池秋怡,他需要池家的力量,如此才可尽快夺得武林盟主之位,他本可以阻止事情的发生,然而没有,他只是在耐心地等待,等待对方同以前那些人一样,带她离开。   大婚前一日,池曲扬终于带走了她,在婚礼上,他故意将消息传得人尽皆知,池家公子私自带走他的姬妾,池家蒙上丑闻,也使得池曲扬身败名裂,但这还不够,那人是池家独子,杀他绝非易事,必须要有适当的借口,他知道,池曲扬是绝不会放弃颜红挽的,只有在那种场合下,才可置他于死地。   是的,他要他死!   情不自禁搂紧了怀中的人,颜红挽觉得就快窒息,整张小脸涨红起来,手心里的发丝像流水一样滑落空气。那人附于她的耳畔,离得那般近,错觉着下刻就会被他咬住耳朵:“知道么,爱上你的那些男人,他们都该死,都得死……”   他轻轻地吐诉着,说了一遍又一遍,颜红挽听不懂,迷茫地扭过头,看到他脸上露出那种胜利又有点扭曲的微笑,凝睇她的眼神却是那么凄绝。   黄莺飞过窗外,恰恰啼,颜红挽想着那只飞走的画眉鸟,揪揪他的衣襟:“飞了呢,给我抓回来呀。”   傅意画微一怔仲,如梦初醒的表情:“红挽,你是真的疯了……”   颜红挽坐不住了,在他怀里使劲扭动,脚下踢着一串串水花,溅湿了那件绣工精致的玄色衣袍,嘟起小嘴:“不要泡了,不要泡了。”   她像个三岁童蒙,傅意画有些手足无措,尔后把抱她起来,连侍婢也没唤,径自替她擦净小脚,穿上袜套。   颜红挽看着雪白漂亮的袜套穿在自己脚上,觉得好玩,上下摆动着双腿,而上身又被傅意画扒搂进怀中,她不知道这个男人为何这么喜欢抱着她,好像她是蝴蝶,一不小心就会飞走了。   “红挽……”   “红挽……”   他轻轻地唤她,声音恍若梦里的落花。   他总这么唤她,听得久了,颜红挽便知道他是在叫自己。   “其实、其实这样也好……”他笑了笑,“把所有的事,都忘记了……”   口中尽管说着“这样也好”,但颜红挽却觉出他话音里有伤感的味道。   傅意画久久不再言语,他的肌肤白得像沁了雪的寒玉,人看去也总是冷傲得仿佛冰山不可靠近,但此际,他的臂弯很温暖,好似初春的暖炉,贴靠上去,就会有种莫名安逸。   拂过耳畔的气息,渐渐急促而灼热,颜红挽听他小声唤着自己,声音略微迷离,好像喝醉了酒一样,他的唇摩挲在颈后,蜿蜒向下,一点一点的,变成如同小虫子一样的啃咬,环在腰际的手像是绳索收缩得越来越紧,让颜红挽有些呼吸不能,绷紧身子,不由自主靠近他的胸口,那里仿佛烧着一团火,烫得要将自己熔化了……玲珑的耳垂被他咬住,轻轻地舔-弄,到了敏感的耳根处,颜红挽更像触电一般缩紧脖子,全身发软地咯咯大笑,眼泪都快掉下来。   “陪我玩嘛!”以为对方在跟她闹着玩,转过头,忽闪着一双莹亮亮的大眼睛,拉起他的手,指向窗外,“外面有好多蝴蝶,你陪我玩呀。”   傅意画眸底全是血丝,似乎怕被她看到,很快垂下眼帘。   颜红挽不依不饶:“好不好嘛,我一个人好闷的。”   傅意画终于笑着叹了声,是莫可奈何又宠溺的语调:“好。”   作者有话要说:非常感谢尘埃君的霸王票,在此深一鞠躬(*^__^*) ☆、蝶舞   颜红挽被侍从伺候着更衣,傅意画径自站在园子里,过去一会儿,就见颜红挽身着一袭新裁制的绯红罗裙,兴高采烈地奔跑出来,长长拽地的罗裙质地格外柔软,走动几步,就会像天上的流霞彩云一样轻轻飘扬。   颜红挽似乎很喜欢这种感觉,伸展双臂,袖扬裙舞,宛如天外飞蝶,刻意跑得很快很快。   傅意画留意到她腰际系着一支玉箫,想来是侍从在房内寻来,有心叫她戴在身上的,此刻纷纷回避开,园内除去他们不见一条人影。   傅意画不由得取下玉箫,托在手中端详,是她曾经常吹的那支,经过岁月蹉跎,外表已经有了一层包浆,散发着陈旧的光泽,下端悬挂一枚墨玉吊坠。   手指摩挲着玉箫,像是走着某种纹路,指尖上萦绕出一团温存的旧息。   原来、原来还是那么的熟悉……   飞花飘絮,树下,一曲幽箫,痴情予了谁。   他发过誓,再也不会吹那首曲子。   正在出神之际,颜红挽指向背后的花丛:“蝴蝶!蝴蝶!”   雪色小蝶在花朵间翩起翩落,傅意画见她满脸焦急,把玉箫揣入腰际的锦带上,须臾转身,他捉蝴蝶的姿势很好看,宛如画中仙,长袖只是轻轻一拂,小小的蝴蝶便被他拢在了掌心里。   颜红挽合手拢过来,接着大叫:“那里,那里还有一只!”   傅意画回首,又往花丛里奔去。   “啊,那里也有!”   “树下面有好多。”   “蓝色,我要蓝色的!”   “黄色的也很好看呢……”   ……   傅意画每为她捉回一只,之前的蝴蝶就从颜红挽手中飞走了,她满腹委屈,嘟起小嘴:“我想让它陪我玩,可是一松手,它就飞走了呢……”   傅意画无奈一笑,肩后墨发三千,华丽似夜,他毫不在意地扯下一根自己的头发,很长很长,一端拴着蝴蝶,一端系在她的小指上,蝶儿调皮地飞起来,凭空翩跹,却总也摆脱不开束缚,最后又落回细长的手指上。   颜红挽眼波流转,蝶舞,眸动,如丝妩媚,笑意倾城,随着蝶儿的飞扬,她一点点把手高举起来……踮起脚尖,原地旋转,轻软的红纱裙裾飘荡开来……在风中,起舞着,青丝漫漫,罗裙翩翩,是迷失人间的花娥,真的、真的要被蝴蝶带走了……旋舞着、旋舞着,偶然间惊鸿一瞥,繁华尽皆失色,扰乱了一世红尘。   那厢,那人,眼神柔情缱绻,执一管玉箫,凑近唇畔,幽幽浅吹……千丝万缕,百转柔肠,伴那衣香蝶迷,伴那笑语盈盈……一双眼睛凝着她,碧落黄泉间,只有她……一首曲,天长地久,一段情,三生三世。   颜红挽觉得自己要醉了,在徐风里,在花阴里,在箫声里,指上的蝴蝶仿佛越飞越高,自己也要腾空而起,脚底渐渐虚浮,头顶上的天空在旋转,所有的景物都在旋转……红色裙裾翻飞,一圈又一圈,好像一朵朵朱槿花在半空盛绽………她醉了,嘴角含着笑意,柔软的身体从原地向后仰去……   双眸映着澄净碧空,洁白浮云,然后,映入了那个人的脸,秀雅的眉,深邃的眼,菲薄的唇……面前的他,美得宛如画描一般,让人再也移不开目光。   发簪被风吹开,三千青丝凌乱地拂上面庞,她透过发丝缝隙,看到那个人依然专注地凝视着自己,单手揽住腰,半空一旋,让她压着他倒在花丛里……指上的发丝断了,蝴蝶从彼此中间翩翩飞起,流连过谁的眼角,一痕香影,与风杳逝。   颜红挽压在他身上,晕晕乎乎地喘息,耳畔听到那人问:“红挽,没事吧?”   颜红挽把头抬起来,看到傅意画躺在地上,满脸怜爱担忧,她看着他,他也看着她,目中只有彼此的眼睛。   颜红挽突然“啊”地大叫,看向自己空空的小手指:“蝴蝶,蝴蝶没有了!”举目四顾,着急地就要去寻。   她刚一动身,就被傅意画用力抱在怀里,两个人贴得密不可分,仿佛生来就是一体。   他轻轻地讲:“听话,就这样呆一会儿……”   颜红挽被按着,脸颊伏在他的胸口上一起一伏,那心跳透过肌肤,撞得耳朵直痛。   傅意画也不说话,微微垂首,用下颚抵住她的头顶,手臂温存地环着她,仿佛要把她温化了,化成一汪水,点点滴滴地渗进骨子里。   颜红挽撅着嘴:“我想要蝴蝶,我想要蝴蝶呢……”   她摇晃着身子挣扎,傅意画却不肯松手,眼中晃过一丝痛楚,低喃开口:“红挽……从今往后,不要、不要再去看别的男人,不要再去想别的男人,也不要……去喜欢他们……”   声音颤抖飘忽,好似海岸潮水,涌上来,又覆下去。   颜红挽急得想哭:“蝴蝶,我的蝴蝶,我的蝴蝶呢……”接着一阵头晕目眩,身子被反压在身下,高大的阴影覆下来,傅意画两手撑在脑侧,俯身注视她。   那张脸,比世上的所有胭脂香粉更艳美、更细腻,伸手抚摸,带着初雪方融的感觉,他本是、本是恨极了这张脸……却又偏偏,痴迷到无法自拔……   颜红挽被他啃着嘴唇,又是那种像小虫子啃咬的酥麻感,不过还有一点疼,炙热的喘息宛如火焰蔓延到脸上,渐渐把她的呼吸吞没。颜红挽下意识张开嘴,怎料他顺势将舌头探进去,他一舔,她便一缩,最后还是被勾住了,蛇信一样的纠缠,咬弄、搅乱……有些急、也越渐贪婪了,一只手绕到腰下,往上轻抬,好似要将她揉进身体里,另一只伸到襟内,解开她的肚兜……被对方这样吻着、搂着,颜红挽拼命地喘气,喉咙全数是他的气息,撩得枯涩发痛,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做,睁开眼睛,入目却是两排细长分明的睫毛,原来他闭着眼,华贵黑扇般的长睫,偶尔抖动时,会擦触到她脸上的肌肤,竟也如此柔软,心头不由自主一颤,下瞬他掀起眼帘,那种颜色,浓如千重夜色铺天盖地而来,里面满满都是情……满满的深情……简直把颜红挽看得呆了又呆。   身下被什么顶到,生生地挤进一半,薄弱的部位即将撑裂,颜红挽脸色猝然一白,大叫道:“不要……好疼、好疼……”   傅意画见她挣扎,神情竟有几分局促,伸手轻捂她的嘴:“红挽、红挽……”   身体一动,又进去一点,颜红挽浑身绷得紧紧的,好比引弦之弓,整张小脸痛得青白,揪住两边的青草,使劲扭动腰肢:“好疼啊,讨厌!”   傅意画灼灼凝着她,眼圈都红了,柔声细语地哄她:“红挽……一会儿,一会儿就好了。”   随着他的慢慢进入,颜红挽睁大美丽的眸子,里面淌满深秋的细雨,淅淅沥沥地流落下来,脚底乱踢乱踹,不停用手敲打他的肩膀,像小猫似的呜咽哭泣:“不要、不要,出去呢,真的好疼的……”   她大哭大闹,竭力地抗拒,泪水沾湿面颊,扑上一层晶莹的辉光,如花阴瑰宝般楚楚怜人。   以前的她,就算痛,就算不愿意,也是咬牙隐忍,泪也无声。   那眼神中的一点幽怨,总能让他说不出的痛心,像在血迹斑驳的伤口上又用力捅下一刀,于是伤得更深、更痛……为什么她的心里没有他,为什么她总是喜欢别人,为什么她还没有忘掉那个人……他恨她,恨毒了她,她可以喜欢任何人,却独独不是他,池曲扬哪里好,她竟为他而疯。   一旦想起这些事,便是心如刀割,发狂似的痛,神经都开始错乱,每每只能伤害她,癫狂地占据她,恨不得把她的肉一块块啃下去,吞进腹中变成自己的,她喜欢别人,眼中永远没有他,他怎么能让她好过、怎么能让她好过?   颜红挽急得眼泪直流,傅意画盯着她的目光忽明忽暗,复杂得如同黑夜中泼洒在窗纸上的墨痕,淋漓拖曳,那般光怪陆离,好像……好像随时会变成择人而噬的野兽,咬住她的脖子,把她咬死。   许久,他伸出一只手,颜红挽害怕地闭上眼睛,碰到面庞,才发觉温柔至极,仿佛芦絮在颊旁辗转,他从她的体内出来,坐到旁边,把她轻轻抱入怀里,俯下首,吻着她的泪,还有她的睫毛,小心翼翼,似乎只要是她的,都是他最珍爱的东西。   痒痒的,惹得颜红挽缩动脖子,破涕为笑,下颌继而被抬高,他的唇,灰里透着粉色,宛然水榭高贵的青莲被焚后化成的灰烬,是冷的,本以为是冷的……   那刻唇齿交融,是一记从未有过的绵长的深吻,他的广袖犹如两片黑色蝶翼,把她从后罩住,紧紧圈锢在怀中,繁花摇香,蝴蝶弄舞,围绕着他们,怎生缠绵欲死。   他的呼吸越来越疾,竟是有些艰难,好像她要死了,他那么悲痛、那么绝望地吻着她。   有如生命般漫长。   直至柔薄的唇瓣离开,颜红挽轻轻睁眸,他却略偏过了脸,阳光下,总也看不清他的表情。   “红挽,我们去捉蝴蝶。”   颜红挽抱着一个琉璃瓶,里面装着五颜六色的蝴蝶,挤在一块,好似洇绘的五彩水墨,不远处,那人玄衣墨发,长发以羊脂玉簪斜斜地绾住,随风凭空,是长长的流云迤逦,就像一幅精美绝伦的画卷。   他的袖子拂动,惊动了休憩在花阴下的蝴蝶,四散飞起,那修长的两指只是轻轻一拈,便拈住了蝴蝶的翅膀。   颜红挽欢天喜地的跑来,打开瓶盖,他伸手放进去,晶莹剔透的琉璃,被蝶儿鲜艳的翅膀映上绚华似虹的色彩,好生美丽。   不久,颜红挽抱着满瓶子的蝴蝶,在花丛中奔跑、旋舞,裙扬飘飘,仿佛灼灼桃花千绽芳华绝代,又仿佛熠熠宝石裂碎艳光流溢,而那群蝴蝶是被关住的世间精灵,光照下一扇一扇着翅膀,缤纷多彩璀璨夺目,而她,而她……惊若浮华,倾城倾世,那一抹红,刺得人眼都在作痛。   她回首,傅意画原地负手而立,姿容端雅,目光一直安静地落在她身上。   跑过去时,不小心摔倒,琉璃瓶“砰”地破碎,一瞬间,十丈软红好似爆开无上惊艳,无数的彩蝶争先恐后地飞起来,隔在他们之间是一道美丽屏障,一帘帘,一重重,胜似迷梦,看得人目眩神摇。   一双手,恍若穿破红尘繁华,将她扶起来。   颜红挽看得清楚,黑如点漆的眸底,依然只映着她一人。   忍不住笑了,那是真真欢喜。   尤阡爱 2013.5.16    ☆、夜息   两三只扎制精致的纸鸢飞上碧空,楠竹削骨,绢帛裁羽,或粉或蓝或黄,飘扬起伏,煞是斑斓耀目。侍从们手持线轮,烈日下额头渗出汗珠,却放得甚是卖力,颜红挽坐在石阶上,咬着手指吃吃地笑着。   玩得意兴阑珊,午时,颜红挽睡不着,想去书房找傅意画,走在径道上,听到有人唱歌,其实也谈不上唱,只是小声地哼哼着,很柔软的调子,让颜红挽想到时常歇在窗前树上,那只寂寞的黄莺。   她抬起头,与那声音隔着一堵青墙,斜前三四丈远,便是正门,匾上写着“凝静轩”三行小字。恰好房门被人打开,一名小婢端着膳盘出来,看到颜红挽,吓得脸色都变了,这一闪神,竟就让颜红挽跑了进去。   颜红挽循着声音来到院内,一名白衣女子倚坐在桂花树下,怀里抱着绣花枕头,嘴里咿呀咿呀地唱着,发觉有人,眼尾余光一点点地瞥来,朝这厢凝视。   颜红挽看看她,看看她怀里的枕头,天真地笑道:“你在玩什么?我们一起玩呀。”   白衣女子盯她片刻,绣花枕头“咚”地从手里掉落。   颜红挽发现对方的脸色很白,却不像傅意画那种雪一样的苍白,是如同病人般透着难看的青灰,她好似被抽去肋骨,走路的样子一摇一晃,突然毫无预兆地扑上前。   颜红挽吓了一大跳,倒在地面,颈项被那双枯瘦暴起青筋的手死死掐住,血管仿佛瞬息间就要断裂,她努力张大嘴巴,却觉得一缕呼吸都传递不到肺腑。对方的神情如鬼狰狞,声音格外尖厉:“贱人,把孩子还给我,快点把孩子还给我——”   她力气之大,不断嘶喊着什么,颜红挽犹如绢布偶人被她掐住使劲地摇晃,全身几乎散架破碎,幸好小婢与跟随侍从匆匆赶到,一拉一拽地把人分开。   “贱人,杀了你、杀了你……”凌乱的头发遮掩住她的脸,发丝缝隙间露出一对血红色的眼睛,仿佛从地狱里窜出的女鬼,双手被束缚,只能扭动着身躯,却仍觉得她会随时冲上来。   颜红挽跌坐地面,瞪大眼睛一脸呆滞。   傅意画听到消息,马上赶过来,颜红挽蜷在床角,抱着膝盖,抖得像暴雨里的残枝单叶。   傅意画心疼不已,把众人摈退,登着脚踏坐到床边,一揽臂就将颜红挽圈入怀里,轻柔的吻如杏花小雨,流连过她的头发、她的睫毛、她的嘴唇:“红挽,别害怕,是我。”   对上那双温存熟悉的黑眸,颜红挽“哇”地一声大哭出来:“她为什么讨厌我呢,我其实……其实只是想跟她一起玩啊……”   傅意画眉心揪扯成一痕深忧的影子。   她已经不是从前的颜红挽了。   她忘记了一切。   不止是疯了的秦孤茉,任何人都有可能伤害她。   “为什么呢……”还在小声地嘟哝着。   傅意画想到这些年,他们就像仇人一样活在一起,他恨她,她亦恨他,无论自己有多少女人,她都毫不在意,就像她招惹的那些男人,他也会毫不留情地把他们杀死。   可是有时候,有时候……真的很想看看她。   但那个人,只把自己关在红颜阁,墙内几缕箫音,凄凄幽咽,吹得天也萧索了。   蕣华园筑成时,他其实没想到要种什么,只是后来才想到瑞香,种满瑞香,她总该,总该出来了吧?这样每年一到开春,便能瞧见她的身影。   颜红挽这次是吓得怕极了,八爪鱼一样紧紧抓着傅意画,连吃饭都不肯离开他的怀抱。   傅意画喂她吃完,便轻言安抚,一拍一摇地把她哄着了,窗外雷鸣震耳,不知怎地就下起雨,雨势狂疾,由上而下敲砸青瓦,好似金戈铁马隆隆踏过沙场,砖瓦几乎要被打漏了。颜红挽被雷声惊醒两次,睁眼时一脸惊恐,傅意画一直守在旁边,握着她的手,这般温暖安心,似乎山崩地裂也不足为惧。   她阖目,沉沉入睡。   没过多久,傅意画遣散所有姬妾,连侍婢都少掉一半,整座庄园顿变得清清静静。   颜红挽越发离不得他,每每睡前,总需他伴随身侧,傅意画干脆让她搬进自己的寝室,每日每夜,与她同床而眠。   傅意画读书时,她就逗着笼子里的画眉鸟,一不留神,她打开笼门,画眉鸟拍着翅膀飞到枝头,傅意画武功了得,无论那画眉鸟飞得多高,多远,总能被他轻而易举地捉回笼子里,颜红挽记不住,老想打开笼门跟它玩,飞走了,傅意画就给捉回来,如此一来二去,那画眉鸟竟是通灵性,日后纵使放出笼,也不曾飞走了,只是在周围徘徊,呖呖娇啼。   傅意画提笔立于案前,隔着半敞的轩窗,颜红挽正在花丛里扑蝴蝶,他瞧一眼,便落一笔,待颜红挽玩回来,发现桌案上摆着一幅幅图画,画中皆是她,扑蝴蝶捡落花的样子,踮起脚尖翩翩起舞的样子,开心放声大笑的样子,连摔马趴的样子也有。   他的画技极好,画什么像什么,颜红挽指笔筒,他便画笔筒,颜红挽指鸟笼,他便画鸟笼,最后颜红挽指指他的脸,傅意画怔仲下,才反应过来是要画他自己。   眉毛要冷峻,眼睛要犀利,神情要冷漠,傅意画如此思付,却不知道自己想表达什么,直至画完,颜红挽看到画里那个凶神恶煞的人,简直吓得要哭泣!   偶尔颜红挽睡不着,闹着要他唱歌给自己听,傅意画长眉微蹙,脸上的表情无法形容,只得取来玉箫吹给她听,好似天庭仙籁之音,婉转三十六调,颜红挽觉得有数之不清的花瓣,雪白的、粉红的、绯色的……从眼前飘辗,纠缠过耳鬓,欲醉沉迷,她从来,没听过这般好听的曲子。   昏暗的烛光下,映着傅意画凝睇来的眼神,不止悲欢,也有痛惜。   庭外玉栏下的秋海棠开了,回廊幽远,卷来一渺清风,袭拂上眉梢,却不若以往绵暖,多出了几分疏冷的味道,点点秋意,悄自镀黄叶尖,不可思议的细致。   云渐稀,雁字长,寂寞凉阶畔,花影疏疏,香蝶渺然,偶尔才见得一两只,颜红挽托腮凝着繁华褪色的花丛,只觉得好生无趣。   窗扇上晃过虚影,她以为是蝴蝶,欢喜地推开窗,几片零丁的孤叶委落尘埃。   傅意画告诉她,等待来年开春,燕儿归来时,蝴蝶也就回来了。   颜红挽很是怕冷,书斋早早添了炭盆,傅意画卧在榻上,一手执卷阅书,一手握住她的小脚,搁在袖子里暖着,颜红挽懒懒偎在怀中,不时揪扯着那人的发丝,一根一根缠绕在指上,玩得累了,脑袋歪进臂弯,入梦沉酣。   傅意画拈来一袭薄毯,把她裹得严实,但见那睫帘低掩,红腮乌丝,嫣唇粉甜,好似装祯精致的美玉娃娃,一时动情,俯首轻呷了下她的唇瓣,却是意犹未尽。   夜深沉,更漏响,华炉氤氲,帘护晚梦,银烛“噼叭”爆开个小小的灯花,傅意画知时辰不早,欲抱着颜红挽回房,倏然一股劲风从窗外横飞而入,直准背心,傅意画眉峰惊耸,右手一掷书卷,硬被削成两半,那柄长剑为此偏离方向,戳入椅背。   门窗破裂,刹时涌进六名蒙面刺客,本以为傅意画只身孑然,不晓他怀里竟还抱着一人,当下有些怔然,为首男子道:“傅意画,交出《天悦归宗》,饶你不死!”   屋外响起铁器相戈之音,却无一名护卫冲进来,傅意画即知他们另有人手,刻意在外拦截,已好将自己置之死地,双眸迸射出令人无法逼视的神光,冷笑着吐出两个字:“做梦。”   几人齐攻而上,傅意画左手揽着睡熟的颜红挽,右手手无寸铁,上青剑悬挂案几后的墙壁上,刺客瞧出他动机,抢先堵住去处,电光石火间,傅意画一拍案沿,紫砂笔架上的数支狼毫震得跳起,他内功深厚,随手夹住四根横向一扫,狼毫被贯注内力,快若锋刀利刃,只闻几声惨叫,一人手臂负伤,一人掌心竟被钉穿,余下两人喉头血流如注,当场气绝。   斜刺里剑光刺耀,傅意画侧身闪开,划破了颜红挽身上的薄毯,心头有丝微慌乱,颜红挽却犹自梦中,尚不知觉,他单手招架,连避剑招,应对有余,几人竟不曾伤他分毫,刺客知他武功绝顶,此次夜袭欲在出其不意,怎奈错失良机,察觉他对怀中人万般顾惜,相互递换眼神,剑尖一移,目标锁向颜红挽。   傅意画抄来椅子一挡,接着将颜红挽掷向窗外,她浑身裹着毯子,再配合真气护体,安然无恙地落地,然而颜红挽依被惊醒,月华白如上好的羊脂玉,在浮霭间流转,她揉了揉惺忪睡眼,略一抬起,月光就如凉凉的雪屑碎入眸底,凝成一层冰晶,泛起令人措手不及的刺疼。   一只小蝶受到惊动,擦着月色光晕,在花丛之上轻盈飞舞。   这时节已极少能见得蝴蝶,颜红挽眨眨眼睛,欣喜若狂地叫嚷:“蝴蝶!是蝴蝶!”   蝶儿上下翩跹,她追在后面,青丝飘长,红纱飞舞,在皎银月照中恍疑烟霞灵仙,又恍若虚幻梦影。   几名刺客涌出屋外,傅意画发觉他们动机,连剑也不遑取,双足一垫地,凌空而起,飞跃出八尺开外,拦截跟前。   他武功着实高,与四人周旋,丝毫不落下风,颜红挽却被蝴蝶吸引,欢天喜地的扑来扑去,而背后,刺客步步紧逼,却总也闯不过傅意画的拦击。   傅意画中、食二指齐并,直点一名刺客肩井穴,眼见身侧又有黑影闪逝,他一脚就踢中对方右脚的太冲穴,刺客身子前倾跌了两下,他顺手运气,一掌击中对方背后的命门穴,这命门穴乃人身十二大死穴之一,那人受到重创,当场血喷毙命。   余下两人眼神交换,趁着机会,一人擎剑从右刺傅意画腰际,另一人借着对方掩护,直奔颜红挽,他们情知生打硬拼敌不过染月庄庄主,便想着挟持颜红挽做人质,逼他交出《天悦归宗》。   傅意画果然没有追上来,刺客凝向前方那一抹柔媚的红影,施展轻功,迅速欺近,颜红挽正一心一意追逐着蝶儿,竟全然不知背后的杀机。   同伴闷地一哼,刺客霎觉一股怒懑狂戾的气息由背后暴起,好似咆哮天地的雪崩,滚滚冲袭,铺天盖地,那锥心穿骨的寒意,仿佛将他一剑贯胸,立涌颤栗。   眼尾往后睨去,一角玄色衣袂已经映入余光里,快若幽冥鬼魅,前来索他魂魄。   傅意画从后即将追至,刺客大急,心知无法逃脱,他既如此在乎那人性命,大不了玉石俱焚,总得有人跟着下去陪葬!   他心头一狠,振臂一改剑势,欲穿颜红挽的背心。   蝴蝶栖于花蕊之上,颜红挽含笑弯着腰,举起双手悄悄趋近,而犀利的剑锋距她身后,仅差半寸。   傅意画脸上神情似发了狂,双足猛一用力,飞快扑上前,那三尺青铜长剑,竟被他用手硬生生攥住。   刺客一惊,往回抽动,怎料剑刃被傅意画攥得死紧,好似压制在千金镇纸之下,竟半点不曾动弹。   刺客迅速拍掌,傅意画右肩一挡,硬是承受了一击,接着用臂肘撞向他胸口,夺下长剑,刺客瞪大眼睛,难以置信地看着剑尖贯穿自己胸前,缓缓倒地。   颜红挽两手一捂,转过身形,隔着几步距离,看到傅意画左手倚剑,单膝跪于地上,夜月撒落一胧清霜,仿佛浸透了他的肌肤,美若锦玉的脸庞苍白到近乎透明,眼神痴痴地凝着她,夜色一样温柔宁静,就像在看着她做什么顽皮的事。   颜红挽跑到跟前,小小声的讲:“你看,我捉到了呢。”   合拢的双手露出一条缝隙,月光流泻而入,蝴蝶在里面挥动着翅膀,磷光滢滢。   颜红挽想着上回,他用发丝把蝴蝶栓在自己的手指上,开口道:“你也把它栓上呀。”   傅意画笑着,不忍拂她心意,去拽自己的头发,他手上沾满鲜血,伤口处的殷红还在汩汩流淌,血很黏、很腻,头发黏在浓浓血稠里,一根乌丝,怎么也挑不出来。   颜红挽着急,使劲地催促。   那手指坏掉一般,总在微微作抖。   过去半晌,颜红挽生气了,撅着嘴巴:“讨厌,你不陪我玩!”   不待傅意画发话,她起身往回走。   躺在地上刺客,尚有一口余息,当颜红挽经过,突然抓住她的脚踝。   “红挽——”傅意画剥下发簪,化锐利的棱角飞去,戳中刺客的头颅。   颜红挽吓得尖叫一声,身子朝前直直栽倒,蝴蝶从手中飞走了,她脑袋撞到石头上,一痕朱红顺着额角蜿蜒流下,触目惊心。    ☆、阑珊   像是沉入漆黑一片的湖底,快要窒息,挥舞着手臂,挣扎着、喘息着,却只能痛楚加剧,头仿佛被锈钝的锉刀,一分一分地割开,露出一块血肉模糊的洞口,是种很细致的残忍,有什么藏在最深处的东西,七零八落地涌了出来……慢慢的,慢慢的,痛的感觉依稀消失,漂悬在水中,身体无依所托,耳畔寂静空虚,似乎她,已经平静地死去。   死去,倒不如死去。   纤细的睫毛有些微颤动,仿佛冰固的雪在烈日下有了一丝融化的痕迹,额处惊痛令她恍恍惚惚的醒来,即使昏迷时,那种疼痛也依在纠缠侵蚀着她的身体,涔涔冷汗,滑落鬓边,濡湿几缕发丝。   床畔有一道人影,倚坐的姿态,如经巧匠百般琢刻出的画雕,一言难尽的优美尊华,熟悉到焚成灰烬她也不会忘记。颜红挽喉咙里仿佛轻讥地嗬了声,又努力睁了睁眼,那人的面目终于一分分清晰——傅意画就坐在旁边,然而没有看她,那支玉箫的墨玉吊坠正被托在掌心里,他的眼神失去以往的冷静,蕴含着难以言喻的惊愕与震动,瞳仁深处,燃烧着火一样强烈的欲望,似乎渴盼千年梦寐以求的东西,让他站在高高的山崖之巅,只在今朝,便将唾手可得……但分明、分明又有一种无名痛楚,丝丝缕缕缠绕心头,纠结成殇,几乎能夺走他挣扎的力气……到最后,甘愿自缚成茧……   他知道了!   一念闪逝,脉搏突突的跳动,震得心脏欲碎,她无声而急促地喘息,犹如陷入绝望的深渊,沉压落坠,万念俱灰,直至破碎淋漓。   是来自内心,还是来自伤口,极致的剧痛剥夺了全部的力量,她微阖眼帘,再次昏昏睡去。   梦里,有箫音浅笑,罗衫飞舞,她穿着一袭红裙,宛若绯嫣蝶儿,踮起脚尖,转了一圈又一圈,花丛中的蝴蝶被风惊起,雪霰般数之不尽,对着她扑身萦绕,满天花雨绮丽似幻,香得快把人溺死……蓦一回眸,他在那厢笑,就在漫天遍地的乱花影底,尽管吹着箫,但眼睛一直看着她、看着她,天地之间,只有她,洁白的袍子就像华台上的皑皑凌雪,隽永般纤尘不生。   在那里……他就在那里……   温存情深的笑意,化入春风,十里缠绵。   而他,却开始渐渐远去……   呼吸一紧,心被戳扎出千疮百孔,血流不止,几乎要挥霍尽自己的生命,无论怎样伸手,也抓不到了……   颜红挽慢慢睁开眼睛,望着上方熟悉的花纹床顶。她知道,她回来了,而那个人,却永远地留在了梦里。   沉甸甸的头脑好似层层龟裂开,晃过无数的碎影残象,神智尚不甚清明,待一点点沉淀,最后,她记起来了,池曲扬站在崖边,一瞬不瞬地盯着她,伤心欲绝的眸中饱含着怨艾,像血一样洗也洗不清,就那样决绝地跳下去。   而她,终究还是回到这个有如地狱般的牢笼。   婢女本正给她额头上的伤口换药,见她苏醒欢喜不已,连忙唤人去请庄主。   很快,傅意画就赶来了,颜红挽看到他手上缚着白纱,不明白他武功这么高,为何会受伤。   “醒了。”傅意画一坐到床畔,就去握她的手,然而被颜红挽抽了回来。   他没在意,以为她是吓怕了,柔声安抚:“你别怕,现在已经没事了,那些人,再也不会出现了。”   婢女端来藕粉桂花羹,一直用小火温炖着,软软甜甜,就担心她醒来后喊饿。   傅意画用银匙挑了一些,吹了吹,送到她唇边,亦如自言自语着:“昏睡了一天,肚子早饿得慌了吧?不烫的,你尝尝。”   颜红挽没有张口,撇过脸庞。   傅意画微怔,尔后一笑:“现在头上有伤,这些日子可不能乱跑了……”   颜红挽终于转头,与他直视。   一双如烟绮绝的眸子,略带着冷月般的疏离冷漠,静静的,就似望着一个陌生人。   傅意画心头蓦震,短短瞬间,幡然醒悟到什么,整个人为之僵滞。   许久,落下句:“你醒了。”   这一次,是真的醒了。   他举着银匙的手还伸在半空,过去一会儿才收回,匙柄碰到薄瓷碗沿,不易察觉地咯咯作响。   颜红挽从他苍白渐浓的脸上移开目光,窗格外落叶纷飞,好似随风遥去的数帆孤舟,她对自己的记忆略微迷惑,记得那时,花开正盛,清风一吹,拂得满身香萼。启唇逸字:“宝芽呢?”   她为了自己,竟然去求曲池扬,暗中协助他们离开山庄。   傅意画唇角的笑容已是慢慢淡去,就好似宣纸上干涸的水印,直至了无痕迹:“她被我安置在了别处,并没有事。”   颜红挽低垂眼帘,两双细细密密的睫,如同芙蓉扇团锦簇的绣线那般精致,在纱帐的阴影里微阖微颤,是风弄秋水无限涟漪。   她恁时沉吟,释然一笑:“也好,宝芽年纪不小了,也该找户人家嫁出去,今后,就不必在我身边伺候了。”   傅意画没有吭声。   颜红挽亦觉无话可言,正欲翻个身,却听他声音响起:“池曲扬跳崖之后……你、你……”一连两个“你”,却好似鱼刺梗喉,无法继续。   颜红挽颦眉,抬起眼,傅意画沉默地注视着她,那眼神让人复杂难懂,仿佛有着隐忍的悲伤,又仿佛有着无望的痛楚。   他最后还说出口:“在那之后,你疯了。”   颜红挽不觉讶异,好一阵儿,才轻轻笑出来,五根素指抵上唇瓣,甚是不可思议,低低的呢喃犹如细碎的雨滴从指缝间溢出:“是么,我疯了……疯了……”眼波斜斜一绕,千娇百媚的风情掠过他眼,却化作一种残忍的刺痛,“我竟不记得了呢。”   傅意画面无表情,缚着白纱的手轻微握动,那处伤口好似悄无声息地裂开,晕染开殷红的胭脂。   颜红挽淡淡道:“我累了。”   他唇浮一线自嘲笑意,没说什么,起身离开。   颜红挽面朝外侧,躺在绣枕上,极美的侧影在青帐半遮下显得绰绰慵懒,轻垂的眼睫掀起一条缝隙,水晶珠帘被拂动,玎玲悦响,一点点缭乱了那人修长渐渺的背影……   她咬住唇角,坐起身,找到放置在案头的玉箫。   她有些意外地倒吸口气,抑住内心震动,把玉箫托在掌中端详,纤细白晰的手指摩挲过墨玉吊坠,好似一颗冰珠滴进了墨潭,未曾融化,那般分明。   没有,没有任何变化。   那一幕,是自己的幻觉么?   心口仿佛吞金一样透不过气,捏紧了,却又松开,多年来的希冀,最终化作指尖流沙。   她知道,她想要的,永远也不会回来了。   眸角微扬出一痕细弧,浅浅笑意,宛如描上的香灰,最经不得风吹,已经,疲倦到了尽头。   颜红挽自从恢复清醒,整个人寡言罕笑,甚至一天都不说一句话。   镯儿是代替宝芽近身伺候她的丫鬟。颜红挽平日不大说话,连玉箫也不吹了,只爱坐在床头静静望着窗外,不过吃药用膳倒十分配合,让镯儿省了不少心。   镯儿很喜欢说话,就算颜红挽不回答,她也总爱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。比如之前潜入庄园的那群蒙面刺客,庄主临危不惧,几乎不费吹之力,一个人就把他们全部打败,她说得绘声绘色,好似亲眼目睹的一样。   颜红挽心思自己额头上的伤,许是那时留下来的,但傅意画武功高强,怎会也落了轻伤,恐怕是这回刺客人数众多,如此一想,便知镯儿夸大言词。   她静养了半个月,而半个月里,傅意画一次也没有来过。   池塘里的芙蕖早已残败,好似昔日美人,姣丽的容颜终将消损,只余下憔鬓孤影,湖面为镜,悻悻自怜。蕣华园内更是一片萧条景象,时值黄昏,天端彩霞如红漆泼洒,落映在颓败的秃茎之上,如覆了一帘虚幻的纱,带给眼前恍惚的华丽,过后,只觉残忍更甚。   颜红挽伫立园前,也不知看了有多久。今日她似颇有兴致,难得肯出屋走动,镯儿欲要跟随,却被她执意拒绝。   夕阳彻底沉去,她茕茕孑立,地面一条细长的纤影,直至被月色染出清冷的光辉。   终于,颜红挽转过身,再不回首,亦如诀别。   她走在九曲回廊里,廊檐下的一盏盏灯笼随风摇曳,光晕朦迷,照见脚下的青石地砖,远远望去,纹痕蔓延宛如蛛网,四下万籁岑寂,她落步极轻,纵使如此静的夜晚,也让人只觉得如花落浮尘,阑珊处,轻轻巧巧漫无声息,长长的裙裾迤逦过砖面,涤亮出她淡淡的影子,恍疑逝水流光,惊鸿一现。   她迈下回廊石阶,方走了四五步,却倏然停止,前方一座六角凉亭处,傅意画正坐在那里,周围一个伺候的人也没有,石桌上置着一盏琉璃灯及几碟小菜,他却不曾动过,只是不停倒着手中的酒壶,一杯接一杯地,仰首,一饮而尽。   颜红挽从来没有见过他喝酒,更是独自一人喝着闷酒。   亭外白菊锦簇,暗香流舞,他一袭墨袍,就像是皎洁月亮的背面,永远匿藏暗处。   那一杯杯香醇美酒,每当灌入腹中,却仿佛锋刀在肠胃里千绞百斩,是令他格外痛苦的东西,亦如慢性摧残性命的毒药,饮下了,就会获得更深更重的落寞。   他有所察觉,忽然就转过头。   朱漆阑干外,颜红挽静静站在原地,秋寒风凉,她身子又羸弱,系了件绛红斗篷,瑰姿极美,盈盈而立,如同一尊玉像,青丝未挽披散,便似幽云泻水般,宛转垂至脚踝,银冷的月色照映着她,直若水中倒影,绰幻迷旖。   傅意画微微眯了眯眼,瞳仁处的一点醉意,融碎于琉璃灯下眩目的明晕里,光华未定。   凭空相望,思忆辗转,猛一惊悸,便是烟尽梦断。   颜红挽不发一言,随之转身,晚风吹起她鸦鬓的几绺碎发,一霎间,显露出秀丽点翠般的黛眉,总也轻蹙,挟着几分怨悒之美,让人深深痴到骨子里。   走到半途,白皙的柔荑蓦被从后搦住,颜红挽被迫着一旋身,跌进那滚烫的胸怀里。    ☆、缠骨   他的胸口怦怦跳动,太快了,好似急鼓,震得耳膜直在作疼,娇孱的身躯就像落在烙铁之上,令她寸寸骨灼,欲快化成火炉里的灰烬。   颜红挽略一惊,惶急推开,右腕却被他攥住不放,深沉微醺的目光仿佛火焰一样,将她烙在眼中,久久不消。   那是上好的‘梨花白’,浓醇芳香,后劲极大,他鼻息间隐带甘甜之息,衣襟墨袍皆是酒气,醺得颜红挽偏转过脸庞,淡淡吐字:“放手。”   月色萦绕着她的容颜,晶莹如雪欲逝,傅意画双眸半合,好似有些看不清她,又好似看着她,是件万分痛楚的事。   他的手劲很大,像持着一管薄脆的琉璃玉,一不留神就会纷碎在夜幕里,颜红挽只觉一阵生痛,眉心尖尖地颦起,心知他是醉了,强自挣脱着,又是唤了声:“放开。”   她微愠时,眉目间便生出几许倔强俏丽,傅意画恍然忆起曾经,眼神变得痴痴的、怔怔的,凝睇着她,失了魂一样地入神。   那紧攥的手指终于有了一丝松动,颜红挽疾欲抽回,哪知刚缩离半分,傅意画的目光霍然就沉暗下来,手一错又扣住提近,低下头,汹涌地啃咬着她的唇。   仿佛积蓄了太久的欲望,一连迸发出来……   灼热的温度,亦如岩浆喷流,足可吞噬一切……使劲地吻她、咬她,就像饿的极了,将芳软的唇瓣啃得红肿稀烂,破裂的皮层下渗出绯红饱满的血珠,一旦沾染上了,便如同中毒一样,不断地汲取、不断地汲取……隐隐有着野兽般狂乱的呼吸……   颜红挽在他桎梏的怀抱中几乎昏厥过去,本能地挣扎,雨点似的粉拳敲砸在他的胸口,疯了一样。   傅意画终于松开她,颜红挽急促地喘息,玉颊涨红,唇瓣上淌着血,滢滢欲滴。   他死死盯着她,她亦盯着他,如怨似恨。   颜红挽思念他酒醉发狂,不愿理会,抿动嘴唇,咽下一滴血的腥甜,转身就要走。哪知傅意画又是从后抱住她,颜红挽又气又急,扭动身形,与他推搡之间,只听“嘶啦”一响,斗篷被踩到一角,颜红挽脚下趔趄,不由自主撞向傅意画,二人竟一起跌进花丛里。   背脊被他的手臂硌得一疼,颜红挽轻微扇了扇眼睫,待神智清明了,傅意画已经压在她身上,居高临下地俯视,那种目光,简直能灼痛人的五脏六腑。   “恨我么。”他问。   恨他么……   脑际里回音般地响着,颜红挽答不出来。   傅意画突然很好看地笑了下,那指尖清凉,凝着雪般,轻轻摹绘她绝美的轮廓,更近于一种缠绵——   “为什么要背叛我?”   声音极轻,就像水面上的浮冰,一不小心就会碎裂。   “为什么?”   “为什么要背叛我?”   他一连问了三遍,微微一笑,眸底却分明带着酒醉癫狂的痛意:“红挽……你忘了他,忘了他,好不好?”她发鬓衣间暗香脉脉,如一缕青烟,能够缠入骨髓,傅意画摩挲着她嫣红的唇瓣,忍不住就要吻上。   颜红挽启唇吐出一个字:“不。”   他动作一滞,几乎与她的脸贴上了,安静地看着她的眼睛。   颜红挽莞尔:“我永远,也不会忘了他。”   傅意画全身颤抖下,隽美的脸孔有一瞬扭曲,倏又哂笑:“可是,他已经死了。”   颜红挽淡淡道:“就算他死了,我也喜欢他,这一辈子,我只喜欢他……”眸子里盛着几载秋雨,映入冥黑近蓝的夜穹,也仿佛染上了月的朦意,宛转流动,若花影摇曳,眼角滑落一线细细的泪痕,痴了似的,嘴里喃喃不停,“我喜欢他、只喜欢他、只喜欢他……”   傅意画狂吼了一声她的名字,便封堵住她的唇,手下残忍霸道,寸寸衣衫,只如纸片般被撕扯个干净。   发觉他要进来,颜红挽竭力地扭晃身躯,傅意画却是不动了,脸上露出一抹阴邪的冷笑,抚摸着她的面颊,温柔得近乎残酷:“总是这么怕痛,不知道这事的快活么?”   他的舌头像蝴蝶一样流连过她的鬓侧、耳垂、颈项……接着又绕回她的唇齿,极尽缠绵,迷恋至斯,温热间吐出的气息,蕴带着酒的甘芳,就似埋在桂花树下的一坛浓酒,把人彻底淹没在醉生梦死般的热忱里。   他从来没有这般温柔过,碎吻如雨细密,沿着她姣美的下颌,一路往下,辗转吸吮,但见雪白肌底下呈绽开朵朵旖旎的红晕,只在尽情撩拨着她的情-欲。   颜红挽面红似蜜,死死咬住唇畔,急遽喘息。   空虚的地方被完全充斥,亦如长剑入鞘般紧密到毫无缝隙,可以感受他的炽热依稀膨胀,恨不得她将整个身体撑裂开。   颜红挽只觉得羞耻难禁,却又不可抑制,口中发出一声嘤咛。   傅意画把她紧揽怀里,固执到不容她有半分动弹,邪恶地于耳畔轻轻吹气:“怎么样,快活么……快活么……”   颜红挽的指甲用力抠入他肩膀的血肉里。   傅意画猛地倒吸口气,对上她略含讥诮的眸光,胸口某处柔软的部位正在狠狠地抽搐、撕裂,沁淌着血,挺动身躯,毒蛇一样扑上去,咬住她的唇瓣,不肯放开。   在那狂热暴戾的欢爱里,颜红挽尝到了一种近乎粉身碎骨的绝望。   或许、或许这是最后一次了吧。   她闭上眼睛,不知是反抗还是回应,当他的舌尖肆掠而入时,狠劲一咬,血的气味便徘徊满齿,傅意画出乎意料地颤了下,也狠狠咬了回去,两个人相互一番胡乱疯狂地啃噬,仿佛共同发泄着深藏已久的怨恨与哀怒,似要吸干对方的血,将对方彻底咬死,身体明明如此剧烈,却是谁也不肯发出声音,花丛摇晃起伏,只剩下无言的纠缠以及痉挛的震栗。   蜿蜒在唇畔的血混合着一缕咸咸的味道,颜红挽以为是自己哭了,可是没有,她的眼睛干涸涩疼,泪水早已流尽了……   狂暴的气息仍在身体上疯肆掠夺,就像这遥遥的夜,无止无休。   她想着,或许,那只是月亮的眼泪。   醒来时,傅意画早不见了人影,颜红挽躺在床上,镯儿低头赧赧地替她敷着蜜雪芙蓉膏,舌尖上的疼痛依然清晰,颜红挽看着遍体的斑斑青肿淤痕,神智竟略微恍惚,好似昨夜只是一场梦境。   她寻个故,将镯儿支去厨房,合门上闩,拿起那支玉箫,将墨玉吊坠拽了下来,“铿”地一声摔碎,然后丢进火盆里。   火红艳如蛇信,把一切吞入腹中,焚烧殆尽。   颜红挽嫣然笑了下,举起烛台,逐一点燃了床帐、窗纱、绣屏……就像出嫁女子点缀着自己的新房那般细致。   一点火光,溅亮六折屏风上绘的晴雪红梅图样,牵丝精绣的朵朵红梅,在跳跃簇动的火焰之中好似饱满怒放,端的流光溢彩眩目神迷。   烛台从手中滑落,微曦的火苗熄灭,倒在长长的裙裾边。   火势迅速蔓延,与珠帘帷帐连绵相接,就仿佛贪嘴的饕餮,永远不知餍足。   千般怨,化成灰,红烛映上朱影,那人如血一般的浓。   颜红挽轻轻地哼唱起来,好似烟雨里软燕的娇啼,婉转忧缠,寄絮万绪,飘零归于天涯……   那年,花底相看,真心相许。   今生今世,只愿为君倾城。   大火蹿上梁柱,像是无数条火蛇,萦绕摆动出一条条惊心动魄的影子。颜红挽思忆欢愉,扬手翩翩起舞,如痴如癫,房梁哔剥作响,火星子点点碎落,她浸染在红光烟雾里,宛若一朵焚烧桃花,灼灼华丽。   屋外人声嘈杂,开始惊惶失措地呼喊,拍打着房门,有人提着水桶上前扑救,怎奈火势太大,已到了无可挽回的境地,众人束手无策,只能原地眼巴巴地张望着。   滚滚浓烟扑袭而来,呛得人睁不开眼,肺腑之间活像被塞满沉甸甸的沙粒,每一次喘息,都变得极为艰难痛苦。   颜红挽软软地伏在地上,处于濒死边缘,尚存几分气,是那水榭将枯的荷花,几缕淡淡残香,即将被风吹逝。   她羸弱苍白的容颜上,却绮绽出一抹异常兴奋地笑容。   她知道,她就要死了。   这一次,是真的要死了。   她爱的那个人……已经……已经……   就在此际,紧锁燃烧的房门突然被撞开,如此岌岌可危下,竟会有人不管不顾地闯了进来。   颜红挽虚弱地睁开一道眼缝。   是傅意画。   发现瘫倒在地上的她,傅意画身形明显不稳地晃了晃,然后迅速奔上前,熊熊的火焰越烧越烈,为他的脸庞仿佛添上了层虚朦的面纱,神情总是看不真切。   一截带着火星的断木,从半空直朝颜红挽砸下,傅意画瞳孔一凝,几乎是扑了上去,硬是挥着手臂挡开,几点火苗飞溅到身上,烫破了衣袍,他终于抓住了她,死死的,手指隔着衣袖,恨不得生生抠进她的骨头里,好像这一辈子,再也不会松开。   他伏着身子,生拉硬拽地想把颜红挽抱出去,怎料颜红挽却用指甲抓着青石砖缝,就是不肯挪动,眼瞅烧着的床柱倒塌在她的脸侧,火光险些舔着那柔软的青丝,傅意画惊痛地咆哮了一声,眼睛红得几欲滴下血来,死命拽着她,最后气极了,猛地摔了她一巴掌,颜红挽这才松手,傅意画用袍子裹起她就往外冲,由房顶砸下的无数火星碎渣,全都落在了他的身上,颜红挽发觉有湿润的液体透过袍口,轻轻坠在她的脸上……那么烫、那么烫,几乎要灼化了肌肤……   火势蹿顶,直逼苍穹,李贵福在外命人备着水桶,提心吊胆地等着人一出来就往上浇,一片沉烟浓雾里,终于见着傅意画的身影渐渐隐现,他喜不自胜,立即领着人手上前,傅意画仅差一步就能冲了出来,然而只听“砰”地一声沉闷巨响,房梁砖瓦已势如排山倒海般轰然崩塌,颜红挽眼前一黑,被他牢牢压在了身下,那一刹,头脑传来的剧痛让她完全失去知觉……   就似……就似魂魄飘离,堕入虚无之境,如同泡影一般化去……   眼前浮现出无数翩跹的蝴蝶,满天满地的花瓣……箫音浅笑,罗衫飞舞……一眼回眸,尘缘痴孽,湮灭在那一场红尘乱梦中……   “爹爹,他是谁呢?”   “他就是意画,今后便与你瑞师兄、淳师兄一起在山上学艺。”   “颜小姐。”   “嘻嘻,什么小姐不小姐的,叫我红挽就好啦。”   “……嗯。”   那年,她十一岁,他十五岁,锦瑟年华,桃花芳菲,正是初次相见。   尤阡爱 2013.5.23    ☆、流年   山林如海,翠叶脉脉,急风穿涤,草浪翻飞,正值江南暮春绛花似雪的时节。   沿石道而行,苔草点点,绿如沁碧,再经一道竹桥,桥下溪水淙淙,清澈流银,天光折射间好似镜碎玉裂,耀得几乎睁不开眼来,但见前方幽径尽处,一带青墙黛瓦,檐角错落,似是院舍重重。   离此丈许远,有数顷竹林,寂篁遍地,苍翠漫天,风儿穿竹过隙,响起涛声无数,仿若笳音徘徊,悦耳生梦。   此时竹林间传来一阵清脆的剑鸣,同往常一般,颜染台负手立于磐石之上,尽管身形瘦骨,但目光神炯,注视着前方两名少年对剑过招,竹声如雨,剑气如虹,仿佛平静江面上涌起层层骇浪与狂风交织。   傅意画一袭净素白衣,抱着剑箕坐一旁,正专注地看着两位师兄比武。   突然背后伸出一只小手,碧竹映衬下,细白宛若画描的一瓣梅花,芊芊光华,玉色蕴香,在半空幽幽袅袅地伸来,轻得仿佛要被风吹散开。   傅意画发觉衣角被人扯动,回首一瞧,笑了下。   那是名年方十五的少女,青丝如藻披垂,落在红石榴般的罗裙上,恰似水墨里绽开一朵大而绮艳的朱色之花,散着淡淡香气,她生得极美,微风中巍巍摇颤的碧翠竹影倒映在那一对秋眸中,如水般盈盈欲流。   她朝竹林后比划下,做了个开溜的手势。   傅意画摇了摇头,伸手指指颜染台,又指指两位师兄。   少女泄气地一撅嘴,颦起的眉心似尖笋出泥,透着几分小孩子气的嗔怨不满,模样煞是可爱。   傅意画禁不住又笑了笑。   “挽儿。”颜染台早就留意到她。   正在比试剑法的莫瑞与靖淳听到也纷纷停下手来。   被父亲发现,颜红挽显得无所遁形,好在她早有准备,嘴角一扬跑上前。   颜染台道:“你的几位师兄正在习武,怎么又来捣乱。”   颜红挽打小便被他视若掌上明珠,自然不怕被他训责,提起手中的食篮,反倒趾高气昂地一笑:“才没有,是贵嫂说几位师兄从一大早就开始练剑,想必肚子该饿的慌了,我便跟着贵嫂做了些糕点带过来。”   “怎么,是小挽做的?”莫瑞目光大亮,刚迈出一步,但顾及颜染台在场,立即又变得拘谨。   颜红挽撒娇地挽住父亲的手臂,拿起一包桃花糕:“爹爹,这是我特意为您做的,尝尝嘛。”   颜染台傅病多年,整个人形销骨立,徐风拂过,喉头似是微微作痒,他低头咳了两声,见女儿灿烂如花的笑靥,不由忆起已故多年的亡妻,心坎塌下似的一软,抬首时阳光炽烈,原来已到了晌午,启唇道:“好了,今日就先练到这里。”   颜红挽像只欢快的小鹿,原地轻轻转了一圈,很快,就被几位师兄围在中心。   “嗯,好吃好吃,小挽做的糕点简直天下第一。”莫瑞不顾形象地往嘴里狂塞糕饼,生怕被别人抢走似的,眼睛紧盯着颜红挽,满是讨好的语调。   颜红挽拧着眉头,略略生气:“瑞师兄,你吃的是贵嫂做的糕饼。”   莫瑞才意识到自己拿错,尴尬地张大嘴巴,似乎被喉咙里的点心噎到。   颜红挽问向靖淳:“淳师兄,怎么样?”   “有股淡淡的桃花香,甜而不腻,味道极好。”靖淳为人亲切随和,说话也透着股温润的气息。   颜红挽指尖一紧,移目旁边:“意画,你觉得如何?”   傅意画低着头,只是轻轻“嗯”了声。   她有些失落。   傅意画年幼丧失双亲,四年前被颜染抬带回时,便是寡言少语,总喜一个人呆着,偏偏颜红挽是开朗的性子,动辄缠着他逗他笑,渐渐的,傅意画脸上也终于有了笑容,虽不至于笑颜常开,但较之以前,却要好上许多。   颜红挽对他不像对莫瑞与靖淳那样以师兄称呼,而是喜欢直接唤他的名字,这一点,令莫瑞心中颇不是滋味,颜染台只收了三名徒弟,莫瑞比其余二人年长,说话做事很是狂傲莽直,觉出颜红挽不高兴,“啪”地狠拍下傅意画的脑袋:“小挽再问你话,听到没有?”   傅意画本拈着一块桃花糕,一小口一小口吃得极为仔细,就似舍不得把它吃完,被莫瑞使劲打中后脑勺,疼痛下回过神,对上颜红挽隐蕴期盼的眼神,答出两个字:“好吃。”   颜红挽闻言,唇畔绽开浅浅梨涡。   颜染台从远处注视着四人,想女儿金钗之年,就已出落得姝华绝丽,待到今时今日,容色之美更至倾国倾城的地步。他病恙久缠,身体一日不如不一日,自知撑不了多久,只等油尽灯枯之际,而他的挽儿,将来又该托付予这三人之中的谁?   怅然一声叹息。   颜红挽袖子里落下东西,靖淳拾起一瞧:“咦,这荷包……”   颜红挽面上泛过一丝窘意,但旋即昂起尖细白皙的下颌:“是我绣的。”   “怎么,我们小挽也会针线女红了?”莫瑞仿佛听到不得了的事,眼睛睁得大如豆粒,但见那绣锦上五色丝线繁密,一朵荷花托于碧叶之上,仿佛正在眼前绽放,道,“可真不错。”   傅意画也略显吃惊,目光落在那小小的荷包上。   颜染台只得颜红挽一个女儿,格外偏宠,从未强迫她要同大家闺秀那般学习女红之事,一切只随她喜好罢了,自小到大,几位师兄亦没见过她肯娴娴静静地捧着绣棚刺绣。   靖淳一笑:“小挽这是长大了。”   莫瑞心里却打个激灵,不免警觉:“怎么想起绣荷包了,小挽要送给谁?”   颜红挽赶紧道:“哪有,闲来无趣,打发时间罢了。” 无意间一抬首,恰好与傅意画撞的目光在一起,她撇过头,脸颊竟微微发烫,“你们谁若喜欢,便拿去好了。”   莫瑞与靖淳闻言,心头俱是一震。   靖淳紧紧握住荷包,当成宝贝般不肯松手,莫瑞又气又急,恨不得一把就抢过来。   “靖淳,我们去比剑!”   “大师兄剑法一直逾我之上,我自然甘拜下风。”   莫瑞气急败坏,而靖淳握着荷包,死活不肯松口。   见此情景,颜红挽眼珠一转,好似琉璃滑水,俏得流光生辉:“这样吧,你们在两个时辰内,谁采来的花好看,我就把荷包送给谁。”   小女子喜花乃是天性,况且几人对她一向百依百顺,听此欣然答应。但暮春时节,正是百花齐放的时候,个个争妍斗丽,千娇百媚,哪种花又能博她青睐?   莫瑞与靖淳离开,傅意画想了想,也转身不知去哪了。   屋檐下搭着新枝暖巢,几只乳燕啾啾地鸣叫着,仿佛轻啄上心房,听得人心里头一阵软痒,那春风好似一缕新裁的衣裳,吹到身上总是暖意融融。   颜红挽百无聊赖地坐在自己院内的小石台上,手里拈着一朵桃花,桃花瓣正被她一瓣瓣地揪扯下来,纷纷撒落在地面,像是下了一场小雨。   池塘里的鱼儿色彩斑斓,阳光照射下犹如颗颗流动的宝石,绵延着形成一片潋滟彩绸,但听“噗咚”一声,青蛙跃入水中,惊得涟漪四起。   靖淳是第一个回来的,带来的是一株芍药花,他性情温和淡泊,平日里除了练剑,就好弄花草,这株芍药花是他精心培植的,艳媚异常,红如火炬,在阳光底下好似要簇簇燃烧起来,与颜红挽一袭绯红罗裙相称,就像溅在火里的胭脂红,涸成了一团化不开的艳。   他知颜红挽最喜热闹的颜色,开口道:“选来选去,还是觉得它最适合小挽。”   没多久,莫瑞也赶了回来,小心翼翼地掀开彩绸,居然是一株插入花盆中的牡丹,花大如碗,饱满璀璨,显然是株名品,要知道牡丹亦代表富贵之花,向来价格不菲,莫瑞与山下城镇的花铺店主颇有交情,付了一半银钱,又连磨带求,才先给讨了过来,他不仅想要荷包,更想讨颜红挽欢喜,想着颜红挽若是喜欢,无论如何也要给她买来。   “我们小挽倾国倾城,自然是国色天香的牡丹才配得上!”   不知为何,颜红挽恹恹地瞥过两株花,没有说话,身畔有一颗小石子,她拾起来,“咚”地就丢进池塘里,倒像有几分赌气。   春风拂过,肌肤上湿黏黏的,这种时节气候总是多变,待到下午,天空中渐渐飘起细沙般的酥雨,好似挑了墨,一点点润湿檐角,颜色愈深了。   这里离山下城镇不远,往返一个时辰内总能回来,眼瞅着时间将至,傅意画依然没有出现。颜红挽心头说不出的失望,只觉平白期盼了一场,原来他不想要她做的荷包。   莫瑞与靖淳陪她聊了大半晌,她亦有一搭没一搭回着,两个时辰终于过去,莫瑞早就等得不耐烦:“那小子准是不来了,咱们就别等了。”他势在必得地笑道,“小挽,你就在我与阿淳的两株花之中选一株好了。”   颜红挽攥紧手,那荷包在掌心里就像扎手的刺球让她感到厌烦,今后再也不要绣这种东西了。   靖淳突然开口:“咦,回来了。”   满地碧草轻轻摇曳,在软帘细雨里浮动着朦胧的绿意,傅意画踏雨而来,浅白衣衫间折着滢滢水光,整个人仿佛一团清冷的光辉,倒像从云烟萦漫的水墨画中走出来的一般。   莫瑞见他两手空空,皱着眉问:“你跑哪里去了?”   傅意画没有回答,只是小心地去掏衣襟,东西一直被他揣在怀里,又用布帕仔细包裹着,打开来,原来是一枝瑞香花,艳不过芍药,美不过牡丹,却是香气摄人,花茎沾雨,色泽如染着胭脂般娇丽,反射在他的眸底,蕴起迷离流幻的光绪,一点隐隐绰绰的执着柔情,好似滴淌在了颜红挽的心尖,有一瞬就忘却呼吸。   他说了一句:“胜百媚千娇,香彻红尘里。”   颜红挽胸口怦怦直跳,霎时就生出一种极致的欢喜,不假思索地伸手接过那枝瑞香花,尽管被拔了根,但芳息依旧酷烈,像浓浓的火一样,一直从指尖红透到她秀丽的面颊上来。   靖淳见状惋惜地叹口气,莫瑞却是压抑着满腔妒意,回去路上,见傅意画手握荷包,唇畔浮动着浅浅笑意,更如火上浇油般,积压于胸膛的怒火蹭地就蹿到脑顶,顺手挥去一拳:“臭小子,就会满口花言巧语。”   傅意画不料他动手,那拳正中脸上,一下子被打倒在地。   “师兄,你这是做什么?” 靖淳见他还要打,急着上前阻拦,“有话好好说,何必动手?”   傅意画慢慢抬起头,微散的发髻间垂下一绺乌丝遮在脸侧,水晶丝般的细雨濡湿了衣衫发丝,像是蒙上一层薄薄的碎冰,他的肌肤本就生得白皙,映衬之下,更有种过度的苍白,他举手,一声不响地把唇角的血拭去。   莫瑞恨恨一哼,拂袖离开。   靖淳赶紧把傅意画扶起来,语含安慰关切:“你也知道他就是这个脾气,别往心里去,等会儿我去给你拿药,将伤口擦一下。”   傅意画弯着腰,将掉在地上的荷包拾起来,那荷包本是轻无分量,但落入小坑洼里吃足了水,托在掌心反倒有点沉甸甸的。   他拍干,掸去上面的泥渍,爱惜地塞入袖里,只道:“我没事。”   作者有话要说:大家如果喜欢本文,就请收藏一下吧(*^__^*) 非常感谢ashley的霸王票!深一鞠躬! ☆、相悦   夕阳擦着半边天幕,远远望去,就像一大滴红蜡的泪印,被黑暗一点一点地消磨去。   傅意画对着镜子上完药,忽听窗扇传来阵阵轻响,显然有人在外面。   他推开窗户,那银白色的月光好似挤满在瓷瓶里,一下子从小小的窗洞里漏泻进来,映着她雪白的脸庞璀璨晶莹,仿佛璃玉乍裂,让人顿生目眩神摇之感。   他好一阵儿才回过神:“怎么来了?”   颜红挽正欲开口,倏又眯起眼,奇怪地打量着他的脸。   傅意画笑道:“先进来,夜里风凉,这样站着仔细着凉。”   尽管颜红挽活泼爱闹,但身子骨一向娇弱,一年里总得闹点小病,几位兄长都对她爱护有加。   颜红挽一应,他们俩自小玩闹惯了,因此从不顾男女授受不亲一说,傅意画一伸手,颜红挽抓牢了,爬上窗沿,尔后往下一跳,便稳稳着地。   傅意画忍俊不禁:“女孩子家,罕有你这般调皮的。”   颜红挽脱口问:“那你又认识几个女孩子?”   傅意画被她的话噎住,脸竟莫名一红:“你一个……”   不知为何,颜红挽也无端红了脸,二人相对默立片刻,她才忍不住问:“意画,你的脸怎么了?”   傅意画解释:“只是不小心摔了一跤。”   孰料颜红挽黛眉一竖,有些愠怒:“胡说,你把我当小孩子骗是不?”   傅意画略慌,立即改口:“后来我与师兄比试剑法,一不注意就伤到了。”   颜红挽气嘟嘟的,斩钉截铁道:“那肯定是瑞师兄了,他出手总是不知轻重,你以后还是不要跟他练剑了。”   知她在担心,傅意画笑了笑:“交手过招,受伤也是难免,况且我又没有事。”   颜红挽抿抿嘴角,终究没再说什么,稍后眉毛一扬,拉起他的胳膊:“走,我带你去个地方。”   “现在?”傅意画见她“嗯”了声,眨着一双烟水似的美丽眸子凝来,叫人无从拒绝。   他答应下来,临前,取件薄披风罩在她肩上,二人才一起出了屋。   颜红挽驾轻就熟地带着他往后山跑,傅意画也不问,安安静静地任她拉着走,山径极窄,两旁树影幢幢,一吸气就是一口花香,借着月色看清,原来是一株株盛开的杏花,他们在径间穿花而行,无数枝条斜出横逸,被衣袂擦过时,花瓣簇簇而落,他们仿佛是顽皮的精灵,惊乱了一片美好静谧的仙境。   傅意画目光落向她的背影,山风一吹,浓长的青丝就扑到他的脸上,带着轻轻的微痒,好似湖面泛起一涟又一涟的波浪,发梢上的芳香碎在风里,让他的神智依稀恍惚,那发丝总在眼前飘扬,突然很想伸手抓住。   颜红挽止步叫了声,原来是头发缠在了树枝上,怕她乱动伤着自己,傅意画赶紧道:“别动,别动。”   他伸手替她解着头发,很慢很慢,宛如姑娘家绣花捻线一般细致,她的长发软软密密,仿佛一团上好织锦,忍不住就在想,怎会有人的头发生得这般好看,竟是有些舍不得松开。   他在身后慢慢解着,颜红挽也无半点不耐,安静地低着头,漫漫长夜里,只能听到风吹动花叶的婆娑声响。   “好了。”过去半晌,傅意画终于开口。   颜红挽正要前行,却又被他叫住。傅意画解下自己的发带,一头长发顿如墨泻迤逦而垂,落在琼花一般白的衣衫上,更衬得他容华清绝,风仪如斯。   像是挽住一泓黑泉,他仔细地将她的头发绑住,才道:“走吧。”   潺潺的流水声荡响耳畔,银河般的小瀑从两峰间笔直倾下,被岩石围拢成一方水潭,月牙倒映在水面上,望去就如美人弯弯的秀眉,随着漾晃的清波,亦喜还颦地闪烁着。   借月色可以看到四周遍满山花,白茫茫地一片,风吹,花摇,两三瓣刮到衣肩处,一切都是那么静谧。   傅意画笑道:“你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?”   颜红挽跑到潭边,伸手撩了水玩,听他问,回首嫣然一笑:“不告诉你。”   眸中秋水盈盈,映着夜光潋滟,那么一凝睇,美得人心底发慌。   她取出带来的玉箫,凑在唇边呜呜咽咽地吹着,却怎么也不成调,傅意画一阵好笑:“你这又是做什么?”   颜红挽瘪瘪嘴:“这是我爹爹的玉箫,可是我不会吹呢。”   傅意画在她身旁坐下,持过那管玉箫,袖子从上面轻轻一拂,然后举起竖吹。   颜红挽没料到他居然会吹箫,惊诧地瞪大眼睛,那曲子真好听,如夜悠远,如泉空灵,如雪缥缈,随风辗转,在满天花雨间迂回而下,低低细细,却又清晰地传入耳中。她侧过脸,没有打断他,他的手很漂亮,十指修长,在音孔上开闭,像是蝴蝶优雅起舞,他的睫毛微微下敛,长而浓密,偶尔一颤,便在肌底间泛起青痕涟漪,他的嘴唇细薄,颜色是一抹藕荷粉,仿佛撒上的点点胭脂灰,他的轮廓浸在月光中柔和生辉……长发未挽,被山风吹拂……一根根全数散在了夜幕里……   直至一曲终了,颜红挽仍呆呆睁着眼睛,傅意画紧张,表情略微不自然:“怎么了?”   她笑道:“没有想到,你的箫会吹得这么好。”   傅意画扬起嘴角:“以前我爹在世时,常常吹箫给我听,后来我得闲时,就自己练着吹奏。”   颜红挽眨了眨眼,突然兴致勃勃地道:“那以后,你教我吹好不好?”   傅意画先是一怔,继而微笑:“好啊。”   二人并肩而坐,夜幕中红裙愈红,白衣愈白,被风吹得飒飒飘动,宛如红霞白云在画卷中缱绻流动一般。   他一不说话,颜红挽心口就咚咚乱跳,捏着袖边问:“那枝瑞香花,你是从哪儿摘来的?”   她衣间幽香流馥,随风袭来,直能沁人肺腑,傅意画暗自深吸了口气:“每回跟师父到镇上的时候,经过一条巷道,隔着高高的院墙,总能闻到一股异常浓烈的花香,有次我就偷偷翻上墙,才发现那户人家的花圃里种的都是瑞香花。”   颜红挽瞠目结舌:“那你……那你……”   知道她要问什么,傅意画面露窘迫地“嗯”了声。   怎料颜红挽一捂嘴,“扑哧”笑出声来:“真没想到,你竟然做了回偷花贼!”   傅意画更不好意思地低下头。   颜红挽接着关心道:“不过院子里能种那么多的花,肯定是个大户人家,你后来有没有被发现?没受伤吧?”   傅意画道:“嗯,就是被两条大黄狗在背后追,幸亏我功夫快,马上就翻墙逃走了。”   在他描述下,颜红挽听得惊心动魄,想他冒着危险只为自己采一株瑞香花,心头便泛起无限的欢喜甜蜜。   她轻轻道:“意画,我真高兴……”   那笑容太美太灿,傅意画只觉得一阵炫目,下意识转首,竟不敢再看。   两个人回来时,天已经很晚了,颜红挽住的房间临西,与几位师兄相反,傅意画坚持护送她到门前。   “那你可别忘记了。”   “嗯。”   约定好时间,颜红挽转身走到门前,想起身上的披风还没还给他,一回首,傅意画还站在原地,怔怔地看着她,发现她回头,有些错愕地垂下眸。   颜红挽又跑到跟前,将披风地给他。   “快点回去吧,别着凉了。”他关心道。   “嗯……”颜红挽的声音突然低下去,一踮脚尖。   温软的气息拂上脸庞,是蝴蝶流连而过,轻得恍若一场幻觉,傅意画浑身一僵,变得像块木头,而颜红挽已经飞快地跑回房间,月光擦过秀颊,好似扑上一层薄薄粉红香脂,羞赧如花。   傅意画久久回不过神,傻了一样伫立原地,怀里的披风还残留着她幽息浅香。   那时,整张俊脸简直红透了。    ☆、蝶吻   园中的石榴花开得如火如荼,艳的比阳光更刺痛人的眼睛,那清风一嘘,七零八落地飞散,一地狼藉的红。   颜染台与周夫道坐在亭台前品茶,没多久,颜红挽欢天喜地地跑进来,手上拎着一个竹笼,里面装着只青葱色的蝈蝈,是今晨淳师兄捉给她的。   周夫道见满园盛意娇妍,云蒸霞蔚,却不及那红颜一笑,忍不住开口:“令千金天生丽质,日后必定艳冠九天。”   颜染台只无奈一笑:“顽皮得很。”   颜红挽看到周夫道,礼貌地打过招呼。他是父亲的知已好友,精通黄岐,每隔段时间,就会上山为父亲诊病。   周夫道一走,她就黏上来撒娇:“爹爹,您听这蝈蝈叫的好不好听?我把它放在窗边,给您解闷吧?”   她笑得开心,颜染台问:“又是麻烦你的哪位师兄了吧?”   她不以为意地翘起小嘴:“才没有。”顺手拨弄起竹笼,逗着蝈蝈。   颜染台启唇唤道:“挽儿。”   “嗯?”颜红挽抬头看他。   颜染台仔细思量过,慢慢讲道:“如今你年已及笄,你的三位师兄又是陪着你一起长大,爹想着,等到明年,就将你许配给他们其中的一人,你的心思又是如何?”   听他提及婚事,颜红挽脸蹭地一红,垂首手抚发梢,竟是一副小女儿的娇羞情态,声音低得自己都快听不清:“我、我不知道呢……”   颜染台道:“爹仔细想过了,你淳师兄性情温纯,又懂得照顾人,你日后嫁给他,爹心中也就放心了。”   颜红挽脸色煞白,一下子从木椅上弹起来。   “挽儿?”颜染台颦眉。   颜红挽胸口仿佛赘着十几斤沉甸甸的沙袋,说不出的难过,嘴上却道:“爹爹,女儿不想嫁。”   颜染台温言道:“傻孩子,谁家女儿日后有不嫁人的。”   颜红挽固执地拉着他的胳膊耍赖:“女儿不嫁,女儿就想陪着爹爹。”   颜染台问:“你讨厌你淳师兄?”   颜红挽抿下嘴角:“没有……淳师兄人很好。”   颜染台心知她与傅意画私下里感情甚笃,但思来付去,依觉靖淳才是最适合的人选。今日周夫道已将他的病情坦然相告,心中倒是早有准备,唯一不舍的就是这个女儿,但眼见颜红挽满副的不情愿,想着现在提及婚事或许真的尚早。他不愿勉强女儿,决定再拖延一段时间好了。   颜红挽拿着树枝在地上戳来戳去,原本平坦的地面都凹成一个小小的土坑。   傅意画见她提前来了,轻声轻步地上前,拍了拍她的后背。   颜红挽睇去一眼,又低头继续手里的动作。   “怎么了?”察觉出她不高兴。   他们隔三岔五的,就约在后山的小水潭见面。傅意画每次都如约而至,教她吹奏玉箫时也颇为耐心。但颜红挽不知他心里的想法,今日爹爹又说有意把自己许配给淳师兄,更觉难过得要命。   她不理不睬,傅意画笑着蹲到旁边哄她:“是不是又做了错事,被师父责骂了?”   “对了,我想起一首曲子,吹给你听好不好?”   “红挽,红挽,你到底怎么了?”   ……   最后他长叹一声,坐下来缄默不语。   山风吹着遍地野花沙沙作响,颜红挽能感受到他的发丝从自己的肩头拂过,夹杂着一股淡淡的清谷幽香,好闻极了,他没有离开,只是这样一直安静地陪着她,突然就有了种天荒地老的感觉。   小小的青虫飞到裙裾边,颜红挽吓得汗毛倒立,失声叫起来,待定晴一瞧,才发现是个草编的蚂蚱。   傅意画笑吟吟的样子,颜红挽使劲用粉拳捶他:“坏死了坏死了,你可是坏死了。”   “你总算理我了。” 他目光熠熠地盯着她,瞳孔尽处流转着一脉暖泓般的关怀,“之前为何不开心?”   颜红挽欲言又止。   她不愿说,傅意画亦不再追问,举箫轻吹,华音初起,恍疑水银泻地一般,四面八方地流淌,无孔不入。   颜红挽被悠美地曲音牵扯得心头悸动:“这是什么曲子?”   傅意画垂下眼帘:“香唇吹彻梅花曲,我愿身为碧玉箫……它叫《梅花曲》。”那声音仿佛被空气浮动的花香感染,听去竟比箫声还要轻柔动听。好像他今生只愿做那支碧玉箫,任她辗转手中。   颜红挽呼吸无端紧促,当他抬首时,不由自主背过身,看向山花丛中翩舞的小蝶,轻声低喃:“好多的蝴蝶呢……”   “来。”傅意画想到什么,牵着她的衣袖走到花丛前,右手运气行功,蓦地拍出一掌,好似平静的海面刮过巨大飓风,纯白山花斜斜地偏向一方,惊动了休憩的蝴蝶,成千上百地翩跹而飞,与凭空旋舞的花瓣交织,发狂迷乱,仿佛将人卷入一场错乱如幻的梦境中。   颜红挽惊呼起来,无数的蝴蝶纠缠过鬓侧,满天满地的花瓣萦绕身畔,简直令人头晕目眩,她欢喜地扬袖,翩翩一个旋身,十丈软红,繁华千落,但见她青丝飘飘,绯裙连翻,绝美绮艳胜似仙娥扑梦,一对秋色的烟眸睐来,眼波幽幽一绕,衔媚似水,醉倾一世浮华。   傅意画只觉心口怦地一跳,刹涌涟漪千重,思绪无数,蝶雨花帘里,她浅笑如歌,罗裳轻袅,而他就站在乱影花底的另一端,含情脉脉。   颜红挽回首一瞥,他在那厢笑,手持箫管,白衣清透,一头墨发随风不羁而飘,尽管吹着箫,但那双眼睛一直看着她、看着她,天地之间,只有她……   永远永远,只有她……   颜红挽觉得自己要醉了,醉了,醉在他一双深挚缠绵的眼眸中……   她旋转了一圈又一圈,阖上双目,像轻花软絮一样,轻轻地倒在花丛里。   傅意画吹完一曲后,方笑着上前。然而颜红挽躺卧花间,纹丝不动,鸦黑秀发宛如大大的云朵四面铺展开来。他一惊,见她双目闭阖,姝颜静好,居然玩得昏了头,就这样睡着了。   他哭笑不得,唤了几声没反应,也就不唤了,守在旁边,抬首看着云游舒卷,花开浮尘,疑惑的是为何心还在砰砰乱跳。   他仿佛一直忍耐,终究还是没能忍住,慢慢转过头,看到颜红挽那张宁静的睡颜,突然就笑了,其实他很少笑,自从父母离世后,他几乎就不曾笑过,只是后来遇见她……总爱缠着他,逗他笑,奇怪的是他一点也不觉得厌烦,现在一看到她,就不由自主地笑出来,那种笑容,连他自己都不知道,究竟有多么的温柔。   她的眉真好看,让人想到那句“长眉亦似烟华贴”,听说世上有种价值千金的螺子黛,那些富贵女子动辄坐在镜前,最喜把眉画得极长,才衬得远山横黛,而她的眉毛本就生得细长,一笑横波入鬓,若经描画,只怕更是说不尽的千娇百媚。   他就这样看过她的黛眉、细睫、琼鼻、樱唇……单手撑着地面,离得更近一些凝视……莲脸生波,桃腮带靥,指尖缠绕在那软软丰艳的发丝间,如被层层的茧缚住……眼神渐陷恍惚时,一只黄色小蝶横于他们之间,徘徊低舞,最后竟停栖在她的唇瓣上,翅膀一扇一动,在光照下五彩流离,吻着那个沉入酣梦中的人儿,画面美得不可思议。   傅意画微愣,不知是想碰蝴蝶的翅膀,还是想碰那人的唇,手指一伸,蝴蝶凭空飞走了,而她的唇宛若被施上一层似血胭脂,红得那么艳,那么浓,滢滢欲滴,体内的血液好似在沸腾,即将烧化了皮层,全数涌了出来……他离得她好近,近到她每一次清浅的呼吸,都能牵动他的心跳,忽然想到那夜她亲了自己的脸,然后飞快逃离的情景……   那时山风大起来,白色的野花漫天纷飞,仿佛下了一场迷乱的雪。   他用手撑着自己,一点一点俯下首,在她唇际落下蜻蜓点水的一吻。   头脑直在嗡嗡作响,那一刻,他什么也不能思量,只觉触到的唇瓣,柔软得令人心碎。   当他睁开眼,发现原本沉睡的颜红挽嘴角正在抽动,连带眉梢也逐渐上扬,霎时间醒悟,大脑轰隆一响,好比春雷炸开——   其实她是醒着的!   颜红挽憋了这么久,终于忍不住了,堪堪睁眸,看到傅意画满脸呆滞,那模样活像做错事被抓个正着的孩子,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,窘迫到不知所措。   他呆呆看着她,发抖的手指间全是汗,薄唇启阖,不知该说什么,忽瞧颜红挽灿烂一笑,身子往前一倾,亲了下他的脸。   “傻瓜。”她玉颊绯光如霞,声音好似轻蝉梦噫,一字一句却精准无误地撞入他的心扉,“意画,你喜欢我吗?”   傅意画震怔地凝睇着她似嗔似喜的容颜,万般思潮涌上心头……她的眉,她的眼,她的唇,她的一举一动,她顾盼间的明艳绝丽,才发现,何时他的心里眼里,已满满俱是她的影子。   他终于柔情一笑:“红挽,我喜欢你。”   颜红挽什么也没说,像蝴蝶一样扑入他的怀里。   恍惚着有种错觉,仿佛是拥住了世间所有。   紧紧地、紧紧地抱住她,苍穹之下,他漆黑的眸底情深一片,几能把人溺死。   “红挽,我喜欢你,一生一世,我只喜欢你。”   喜欢你……   只喜欢你……   蝴蝶翩跹,花飘漫天,碧落黄泉间,永远回荡着这一句。   ……   夏日沉闷,蝉声四起,合欢金黄莲叶肥,但见山风吹花丛,蜻蜓蝴蝶倏地飞。   岸畔玉潭泠泠,澈如明镜透底,天光缭射下,映见伊人娥眉翠羽,发长七尺,红绡一袭,怀抱青狐,倚坐潭边,一对白玉雕出的软香赤足浸于水中,踏起浪花朵朵,云发覆肩倾垂,背姿已是极美。   男子略带宠溺的声音从身后响起:“又再调皮了。”   不待颜红挽反应,他已将她打横抱起,眉鬓若裁,玉面如画,白衣临风似举,愈发衬出迥出尘表,风姿佳骨。   拎来绣鞋罗袜,他半蹲下身,替她拭干小脚,再细心地套袜穿鞋,模样好生认真。   一年光阴,转眼即逝,每隔几日他们就约在此处幽会,扑蝶赏花,谈天地说,他吹玉箫她翩翩起舞,或者就像现在这样,抱着她,诉着喁喁私语。   那年花底相看,真心相许。   每逢见面,总有千言万语,相处的时间似乎永远不够。   短短一年内,傅意画的身量越发修长,已经与两位师兄齐头并肩,更是超出她一头之高,肩膀也变得更宽实,颜红挽最喜这般偎着他,温暖而安逸,仿佛能遮挡一切风雨。   “小青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呢。”她抚摸着怀中的小狐狸,才三个月大,上回在林中发现它的后腿被猛兽咬伤,流下许多血,卧在原地一动不动。傅意画当时二话不说,扯掉衣角就给它包扎,又带回来仔细疗伤。   傅意画笑道:“跟以前相比,倒真是生龙活虎了。”   青狐是极有灵性的动物,似乎知道傅意画有相救之恩,对方一伸手指,就用小舌头轻轻地舔舐,显得十分亲热。   颜红挽放下它,小青也不跑,就卧在他们脚下,懒洋洋地晒起太阳。   颜红挽被它模样逗得一笑,抵袖掩唇,略偏过了脸来,侧容间,唇香眉黛,绝色清魅,傅意画忍不住投下一记深长缠绵的吻……甜蜜得叫人快要昏厥……   分离时,她睁开眼,依觉恋恋不舍。   “红挽……”傅意画深情小声地唤她,就像思念成疾的丈夫,在梦里唤着那个最念念不忘的名字。   “怎么了?”今日他的吻里掺杂着一丝罕有的狂热,连眼神也熠熠闪烁,看得她不知不觉脸红生热。   傅意画垂下眼帘,微微赧然:“我思付了许久,如今我弱冠之际,已到谈婚论嫁的年纪,所以、所以我想去求师父,将你许配给我……”   颜红挽满脸震动,眨着眼睛,目不转睛地盯向他,但眸底一点耀亮的光绪,分明惊喜难言。   傅意画紧握她的手:“发同青,鬓同雪。红挽,我只要你做我的妻子。”   颜红挽忍住眼角因无可名状的幸福而涌起的酸涨,双臂搂住他的颈项,整个人钻入那纤长的臂弯中,情意绵绵地讲:“我也是,只要做你的妻子。”   傅意画抑制住内心的狂喜:“那等改日,我就开口去求师父。”   颜染台近来身体十分不好,咳的频率越来越高,周夫道每月都会上山一趟。颜红挽想到父亲之前虽有意将她许配给淳师兄,但后来却缄口未提,恐怕也是知她心底不愿,父亲一向对她疼爱有加,如果知道她与傅意画是两情相悦,定然不会反对,开口回答:“嗯,爹爹他最疼我,一定会同意的!”   想象将来,二人皆是一脸幸福甜蜜,又说了些情话,才起身往回走去,一路牵着手,仿佛要走到天长地久。   临近家门时,颜红挽都会提前离开,傅意画等候一阵儿才回去,避免私下相见的事被人发现。   直至颜红挽走远,傅意画的视线仍旧停留在她离去的方向,半晌才醒神,径自傻笑一番。蓦听莫瑞的声音从背后传来——   “傅意画!”   莫瑞站在一棵树后,两手成拳,满脸暴怒,仿佛隐忍已久,当傅意画转身,冲上去就挥了一拳。   作者有话要说:ORZ……这章真的好长,其实我还没有写完…… ☆、千结   傅意画手疾眼快,侧闪避开,莫瑞不罢休地挥拳舞臂,因他是师兄长,傅意画不愿还手,硬是用肩膀承受了一击:“师兄你……”   他怒吼:“傅意画——你这个混账,刚刚对小挽做了什么?!”   适才情景被他撞见,傅意画暗自心惊,二人站在原地僵持。   “怎么了?”靖淳本是与莫瑞在一起,见莫瑞许久不归,又听到争执声,迅速赶来。   莫瑞额角青筋暴起,戟指指去:“这个家伙,他居然勾引小挽!”   傅意画淡淡道:“我没有。”   “我亲眼所见,你敢说没有?!”自小到大,他连小挽的手都没碰过,可就在刚才,他们竟然手牵着手,满脸笑意地穿行林间。莫瑞恨得几乎要抓狂了,嫉妒像盘踞在心头的一条毒蛇,狠狠撕咬着胸口。   靖淳诧异,傅意画情知瞒不住,若不解释只怕误会更深:“我与红挽是两情相悦。”   “你胡说!”莫瑞粗声粗气道,“你是师父后带来的,我与小挽相处的日子远比你长得多,她凭什么选你!”   “师兄,有话好好说,没准只是一时误会。”靖淳生怕他又动手。   “不是误会。”傅意画抬首,声音宛如磐石,坚定不移,“我已经决定去求师父,请他将红挽许配给我!”   莫瑞一愣,接着愤怒地扑上前,被靖淳死死拽住:“师兄,既然画师弟这么说了,小挽的婚事,一切皆由师父做主。”   莫瑞满身心的不甘与怨怒:“就凭他?除了靠副皮囊与耍嘴皮子,还会什么,不过就是个绣花枕头!好,让他现在就与我比剑,如果赢了我,我什么也不说!”   靖淳听他说的委实过分,皱起眉:“这些年来,画师弟每日都在勤学苦练,不畏春寒酷暑,你怎可这般说他!”   “好,我跟你比剑。”傅意画被他激得俊容青白,胸口起伏剧烈着,一咬牙答应下来。   二人约在竹林,傅意画筋骨奇佳,天生便是习武的好料子,但靖淳七八岁时就拜入师父门下,早有武功基础,傅意画即使天赋绝佳,但实力与对方仍有一定差距。二人拔剑出鞘,绝非昔日的简单过招,各自心中俱燃烧着愤怒的狂焰,那火越烧越烈,手下剑势就越来越猛,莫瑞招招紧逼,恍若洪水猛兽,随时会咬上一口,一旦被咬上,或许就是致命,傅意画不敢松懈,凝神封架,但还是渐渐落了下风,衣袖破裂开几条口子,尖锐的剑锋擦过脸颊,一串血珠子蜿蜒滑落腮边,干涸成一道朱色的泪痕。他狠咬牙根,丝毫不肯示弱,闪烁在瞳仁中的一点执着,仿佛竭力地要去证明什么。两个人缠打在一起,大有不死不休的气焰,最后傅意画被莫瑞一脚踢飞,长剑都掉落地上,捂住胸口,一抬头,剑尖已直抵眉心。   “师兄!”靖淳提心吊胆地跑过去,拨开长剑,横于他们之间。   莫瑞轻蔑地冷笑:“瞧见没有,连我都打不过,将来他拿什么来保护小挽?凭这点本事就想娶小挽,他配么?”   靖淳劝道:“师兄……”   “你懂什么,这家伙就会花言巧语,小挽单纯无垢,准是被他给骗了,如果真的嫁给这么个无用的男人,迟早有一日会后悔!”   靖淳瞅傅意画半跪地上,浑身痉挛似的地颤栗不止,旋即开口:“小挽既然喜欢他,我们就不该让小挽为难,一切还得师父说了算。”   莫瑞低头啐去一口:“呸,他不瞅瞅自己这副狼狈的样子,还拿什么脸去求师父把小挽许配给他?他这样的人,根本配不上小挽!”   一句话,狠狠噬嗗了他的心。   仿佛钢锥贯穿心脏,残忍地钉在木架上,将他的脆弱暴露无遗,又仿佛一把尖锐的刀锋,在体内反复剐绞,痛楚到让他体无完肤。   傅意画下意识地伸手握住什么,用力攥紧,恨不得嵌进肉里。   莫瑞又损骂几句,忽听颜红挽的声音传来:“师兄,你们……”   今日傅意画提及婚事,让她既惊且喜,内心如揣擂鼓,总是怦怦跳个不停,有几句话还想跟他说,但迟迟不见傅意画回来,便到绿篁来寻。   她目光一移,便见傅意画抚胸跪倒在地,霎时花容失色,飞奔而呼:“意画,你怎么了?怎么、怎么手流了好多的血……” 原来他一直握住剑刃,不曾松开过,竟也不觉得痛。   他发束微乱,两三绺乌丝于鬓侧散落,更衬得脸白如琼璧雪瑜,也为那精致的轮廓徒添上几许颓然,当颜红挽温软的手臂触碰上他,胸口凿实一痛,他时时刻刻盼与颜红挽相见,却不想在这个时候,让她看到自己最狼狈落魄的样子。   颜红挽扭转过头:“瑞师兄,意画的剑术明明在你之下,你为何还要伤他?”   莫瑞面对她,脾气一下就软了:“小挽,以他的能力,是保护不了你的。”   颜红挽粉面带煞:“我不要他保护!我自己有手有脚,不需要人保护!”   莫瑞忍住妒意:“你自小娇生惯养,自然不知江湖凶险,一旦发生什么事……你看他,明知技不如人,还非要自不量力地与我比试剑法,这种人眼里只有自己,你不要因为他说的几句甜言蜜语,就被他给迷惑了。”   颜红挽厉声驳斥:“意画是怎样的人,我心中有数,大师兄你这样说他,实在太令我失望了!”   莫瑞见心爱之人如常庇护对方,简直怒火中烧:“小挽,我这是为了你好!”   颜红挽面无表情:“今后我的事,都与大师兄无关!”   莫瑞恶狠狠地瞪向傅意画,好似刑台上的侩子手,恨不得剐下他一层皮来,最后把剑一丢,转身离开。   傅意画一直攥着剑刃,靖淳费了半天力气才掰开他的手,只道:“走,回去包扎。”   回到房间,靖淳仔细地替他擦药缠上纱布,傅意画坐在床边一声不吭,颜红挽又急又是心疼:“意画,把手再松开点,不然师兄没发上药呢,伤口这么深,是不是很疼?淳师兄,你再轻一点吧……要不我来绑……”   她是真的着急,声音里都透出一种哭腔,靖淳头一回看到她如此担心的模样,内心说不出是酸涩是苦楚,其实他也有打算,等小挽再大一点,他就准备向师父提亲,可是今日才知,原来小挽心仪的人是傅意画,当真一记重创,让他百味陈杂,但心里也清楚,这种事勉强不得。   他暗自一叹,安抚她:“你别担心,画师弟没有大碍,就是手上的伤口很深,这几日是不能握剑了。”转而望向傅意画,温言劝慰,“大师兄今天是气急了,你也知道他是因为……不过这回他确实做得过分,那些话你莫要放在心上,意画,其实你明知他武功逾你之上,也不该意气用事,反倒让自己吃了亏。”   从一进来,傅意画就像木桩子一样杵在床边,连个姿势都没换过,靖淳说话,他恍若未闻,低着头无半点反应。   靖淳不急不躁地讲:“回去我会劝劝大师兄,毕竟都是同门师兄弟,你与小挽的事,迟早有一日他会想明白的,你专心养伤,不为自己,也得为小挽,你看看她现在焦急的样子。”   傅意画这才手指一紧,沉吟片刻,轻启薄唇:“师父身体不好,这件事不要跟他老人家提及,就说是我自己不小心弄伤的……”   靖淳明意,拍拍他的肩膀,见颜红挽目不转睛地盯着傅意画,似乎憋着满腹千言万语,他赶紧简单地劝说几句,便知趣离开。   “意画……”颜红挽将他绑着白纱的手,小心翼翼地捧在掌心里,“是不是还很疼的?”   傅意画微笑,用另一只手温存地抚上她的脸颊:“没有,一点也不疼。”   颜红挽知他说谎,被剑刃割的那么深,哪有不疼的,眼帘微敛,泪影闪荡:“都怪我不好……”   “傻丫头,跟你有什么关系?”傅意画唇角浮现一丝自嘲,“其实他说的对,我连自己都保护不了,又如何能保护你?”   颜红挽眉尖一颦,有些倔强:“我不用人保护。”   傅意画摇摇头。身为男子,保护心爱之人乃是天经地义的事。他实在无法想象,若有朝一日她在自己眼前受了伤,他会发狂到哪样。   他攥拳一笑,伤口处的血又在汩汩流动,神情间难掩沮丧:“这些年我一直勤心习武,没有半分懒怠,本以为小有成就,可到了今日才知道,原来我连师兄都打不过,日后涉足江湖,也不过是沧海一粟,届时就算我拼了自己的性命,恐怕也无法护你安全……”   颜红挽立即偎入他的胸口,柔声细语道:“意画,你也知道,武功深浅,讲究循序渐进,绝非朝夕之间就有极大进益,其实我常听爹爹夸赞你,说你资质天赋亦属上乘,不出十年,在江湖上定有一番作为。”   傅意画揽着她一阵摇头,如对她说,又如喃喃自语:“红挽,你不懂的,江湖这么大,诸事险恶诡变,我是真的很想变强,真的很想变强……”   这件事并没有传到颜染台耳中,只知道是傅意画不小心弄伤了手,其实他最近身体不好,总是隔个四五日,才将三名徒弟汇聚一起,查看他们的功课。莫瑞被靖淳劝得降下一些火气,见到傅意画虽没好脸色,但没再动不动就出手打人,二人见面俱互不理睬,对于颜红挽,莫瑞却一直追在身后讨好道歉,颜红挽嫌他伤了傅意画,心中赌气,连续好几日都不理他。   傅意画情绪低落,就仿佛回到初来的那段日子,寡言少语,跟颜红挽在一起也显得无精打采,颜红挽知道上回的事,对他打击甚大,关于婚事也不敢催促。   傅意画似乎急功心切,没过多久,就开始从早到晚地练剑,他的手伤本还没好,结果一下子又裂开了,颜红挽看在眼中,痛在心底,他不开心,自然也难过得要命。   这天夜里,她偷偷跑来找傅意画,一副紧张兮兮的样子,傅意画反倒笑了:“怎么了,好像闯了大祸的样子。”   颜红挽被他说得一激灵,接着吁口气,小心地从怀中掏出一本钴蓝封皮的秘册,傅意画清楚地看到上面的字迹——《天悦归宗》。   作者有话要说:成绩实在不好,恳请大家收藏一下本文吧,举手之劳,就是对我莫大的鼓励了。 ☆、魔障   “《天悦归宗》……”他呢喃出声,因疑惑,隽雅如月的长眉轻轻颦起。   颜红挽解释说:“这是我爹爹耗费一生精力,所缔造的武功秘笈。”   傅意画闻言色变:“你怎么知道?”   “爹爹曾经跟我说过的,他隐遁江湖后,就将所有精力都用来研求武学,这《天悦归宗》中囊括二十多套绝技,当今世上独一无二,如果将秘笈上的三式全部领悟通透,就能拥有一身空前绝后的武功,在武林上无出其右。我知道的……爹爹就将这三册秘笈藏在……”她一边说,一边用右手食指缠着发梢,光影映衬下,发黑指白,好似墨兰缠上雪枝,蕴华流莹,傅意画看得微微一出神,当听到最后一句,霎时冒出一身冷汗,迅速将秘册推入她怀里,“万万不可,快将它归还原处。”   颜红挽意外他的反应:“意画,你……”   他的神情显得慎重顶真:“这武功秘笈既是师父所创,我怎可暗自偷学,况且师父之前,从来没有跟我们提及此事,或许是师父心中另有计较。”   颜红挽反而道:“那正好,《天悦归宗》是我爹爹花费毕生心血所创,绝不会将它束之高阁,我自幼体质羸弱,不适习武,爹爹肯定不会让我学的,他对你们缄口不提,许是想最后选定一名弟子,亲授衣钵,你是我爹门下弟子,练此武功岂不正好。”   傅意画摇摇头,发出一声喟叹:“可我不知自己是不是师父选定的弟子。”   颜红挽有些焦急:“不是你又会是谁呢?连我爹都说了,你的资质皆在两位师兄之上。我虽然不会武功,但也知道,学武这种事是讲究资质天赋的。”   傅意画沉吟片刻,还是摇头。   颜红挽劝说:“我知道你是怕我爹爹生气,所以咱们就瞒天过海,不叫他知道,习得一身绝世武功便是自己的,只要平时不露出马脚就好。如果真的被爹爹发现……反正木已成舟,你又是他的门下弟子,即使爹爹知道真相肯定也没有办法,倘若他真的将你赶出师门,我,我就跟你一起离开……”   傅意画没料到她居然说出这样的话来,急得脱口而出:“不许胡闹。”   “我没有胡闹……”颜红挽眸中盈满泪光,在灯烛摇曳下,一闪一荡,仿佛指尖上的珍珠,脆弱得叫人心疼,“意画,你不是说过……想要自己变强吗,只要练完《天悦归宗》,就可以拥有一身厉害的武功,这样你就可以保护我,没人能再欺负你,意画,你不知道,这段日子看着你闷闷不乐,我心里有多难过……”   傅意画情-难自制,将她搂入怀中,她偷偷背着师父,擅自取来武功秘笈,一切尽皆为他。如果他变得厉害,变得强大,她就不会难过,不会伤心,更不会哭泣,看到她哭,他只觉得肝肠撕绞,心都快碎了,他哪里舍得她哭,哪里舍得她不开心。   “红挽,你别哭……”他吻着从那无声滑落的透亮泪水,沾湿了唇瓣,好似红烛滚落下的蜡泪,烫得舌尖都在隐隐作痛,启唇答应,“好,我练。红挽,等我练成《天悦归宗》,我绝不会再让你难过,绝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,我要给你最好的生活,我要让你开心。”   那些甜言蜜语,似乎总也说不够,也永远听不腻。颜红挽终于破颐一笑,任他捧起自己的脸庞,一遍遍地亲吻。   深夜,颜红挽在床上辗转反侧,她头一回背着爹爹干坏事,抑制不住心虚,整整一晚都没睡踏实,翌日天色熹微,她就爬起床,披件衣服跑到傅意画窗前,轻轻叩响,不料傅意画马上就将窗扇打开。   他还穿着昨夜相见时的白衫,发束也没变,因肌肤格外白皙,更衬出眼睑下一圈黯淡的青影。   颜红挽第一个反应就是:“你昨夜也没睡好吗?”   傅意画笑了笑。他不是没睡好,而是根本没睡。   “我一夜都在研究秘笈上的武功。”美雅无俦的容颜虽略显倦意,但眸底星辉闪闪,有着难以言喻的热切兴奋。秘册上所记载的武功,果然招招皆属精妙之学,平生闻所未闻,对一个充满年轻志气的他来讲,那简直像个巨大无底的漩涡,让人沉迷其间,一下子被深深吸进去。   颜红挽担忧:“那你要仔细身体。”   傅意画握住她的小手,只觉嫩滑温软,如花解语,似玉生香,一不留神就会脱手,更加细心地在掌中摩挲:“红挽,你放心,我一定会好好练习的。”   彼此又温存片刻,才依依不舍的分开。   傅意画得到第一册秘笈,便开始专心致志地修炼武功,平日有一时间,就将自己关在房间里,颜红挽知他意志坚定,一旦倾注精力做某事,必定风兴夜寐,以前父亲传授他们新的武功招式,他都反复苦练不下百遍,况且这是背着父亲暗自偷学,早日练成,早日落意,是以就算单独相处的机会减少,颜红挽也毫无怨言,尽量不去打扰他。   颜染台病了一段时间,颜红挽守在榻边伺候,几位师兄闻言也守着不肯走,但颜染台说自己没事,让他们好生练武,不要来探望,转眼一个月过去,她与傅意画就简单照过几次面,后来颜染台病情好转,能够下床走路,颜红挽才趁机偷溜到傅意画房前。   叩响许久,他才打开房门。   “怎么了?”他穿着白衣,未曾绾发,一头乌檀般的长发如流泻的月光,密密散散地披垂至腰,滑过侧面,勾勒出优美精致的轮廓线条。他就像方醒来一般,神容恍惚,带着淡淡疲怠,但一双瞳孔格外沉静,仿佛酿着一团凝黑,注视间令人心惊。   颜红挽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:“意画,我是不是打扰你练武了?”   他眼神恢复柔和:“没事的。”   一日不见,如隔三秋,况且这么久没见,颜红挽思念至极,发现他清减许多,下颌都尖细了,人也显得没精神,一阵心疼下,扑进他怀里。   傅意画诧异:“出什么事了?”   颜红挽摇摇头:“没什么,就是想你了……”   傅意画伸手抚上她一头如黰云发,其光可鉴,映着旭日反射出淡淡光辉,像细碎的晶粒般萦绕于指间。他笑着唤了声:“傻丫头。”   他的怀抱还是那么温暖,散发出舒雅的清谷淡香,颜红挽闭目沉溺片刻,启唇逸字:“意画……下月初五,晌午三刻,你记得来小水潭。”   傅意画颔首:“嗯。我知道了。”   听他答应,颜红挽嘴角泛起甜蜜的微笑,稍后听他道:“第一册秘笈上的武功,我已经练得差不多了,下次记得把第二册带来吧。”   颜红挽点头一应,忍不住叮嘱:“意画,千万不可操之过急,最近你消瘦了许多,我很是担心呢。”   傅意画哂笑,俯首亲吻下她的雪额:“好,我会注意的。”   颜红挽离去后,傅意画合门走了几步,突然手捂胸口,吐出一口血,他脸色苍白,慌张地趋向床边,好似饮鸩止渴一般,迅速翻开秘笈,照着上面的气法,跌坐运气调息……   到了初五那日,颜红挽似乎欢喜异于往常,一大早就起床了,端坐镜台前,选中两支精美的发簪别上,又用眉笔仔细画过黛眉,接着从椭圆玉盒中取出口脂,均匀涂抹在唇瓣上,尔后抿了抿,对镜嫣然一笑,当真是一顾倾人城,再顾倾人国。   她本就容华绝色,今日再一经梳妆,更是美到入骨入髓的地步,莫瑞与靖淳见了,皆是魂遁天外,痴怔当场,简直无法移开目光。   “小挽今日真是美……就、就像天上的姮娥,不不,比天上的姮娥还要美。”莫瑞激动得语无伦次,过去半晌才吐出几句话来。   颜红挽心情甚好,不再与他闹脾气,愉悦地收下他们二人的礼物。   靖淳敛去眼中的眷恋,浅笑如风地问:“怎么不见画师弟?”   “是啊,这样好的日子,反倒不见他人影。”生怕颜红挽又不理他,莫瑞不敢再说对方坏话,只是有些落井下石,“我瞧他是没放在心上,要不小挽,我带你到镇上玩去吧,可是热闹,什么走高跷、耍大刀、傀儡戏……还有一大堆小吃,保准叫你眼花缭乱。”   颜红挽嘴角一扬,不为所动:“不用啦。”   靖淳十分察言观色,即知是她与傅意画约好私下见面的,莫瑞还在旁千方百计施着水磨功夫,他见状扯故,硬将对方拉走了。   颜红挽来到小水潭,静静坐在一块小石盘上,不久听草丛中传来轻微响动,小青露出尖尖的小嘴,看到颜红挽,刺溜一下就扑到她怀里。   颜红挽发出银铃般的笑声,抱着它轻轻旋转一圈,又与它亲了亲小嘴。   小青伤好之后,虽是回到山林里生活,但始终不曾离远,傅意画因练习武功,已经许久不来,但颜红挽还是每隔段日子就会跑到这里,一个人吹箫或是回忆与傅意画在一起的光景,而小青一见是她就会出现,那段寂寞的时光里,都是小青伴随在她身旁。   颜红挽吹了几首曲子,便抱着小青与它说话,说累了,就数起花丛中的蝴蝶,蝴蝶太多了,五颜六色的翅膀,数得她头都晕了,不知不觉就躺在石盘上睡去,待醒来时,小青还在身边,瞧她睁眼,伸着小舌头舔舐着她的脸颊,约定的时间早就过去,斜阳的金辉洒上枝头,仿佛海滩沙砾在万千点浮动,明灿灿地刺眼。   她回到傅意画的门前,用手叩响。   门开了,傅意画抬起目帘,一痕阴霾从白皙的眼睑下逝过,又是那句:“怎么了?”   颜红挽心底一酸,眼眶泛起微红:“今天是初五,你怎么没来?”   “初五了……”他恍恍惚惚地呢喃,“今天是初五了……”   颜红挽勉强咽下一口酸涩:“是,我一直再等你……”   他道:“我忘记了。”   房檐的阴影笼罩住那张隽美而苍白的脸庞,使他眼眸中也仿佛笼着一片阴黑化不开的郁绪,透出令人生疏的漠意。   颜红挽浑身冰凉,整整一日的期盼欣喜,在这刻化作黯然神伤,她什么也没说,从怀中掏出一个用绢布包裹的东西:“这是第二册的秘笈……”   傅意画眼睛里忽然升起异样的狂热,像狂兽带着渴望的光芒,迫不及待地接过来:“太好了。”   十根修长的手指微微发抖,是种歇斯底里的兴奋。   颜红挽忍住眼角的酸涩:“意画……”   “什么事?”他终于抬首。   颜红挽踌躇,最终摇摇头。   傅意画关上门,她孤零零地站在原地,犹豫一下,又举手叩门。   “其实,今天是我的生辰……”傅意画脸上顿时失去血色,转为死灰一样的苍白。颜红挽说完便离开,走出四五步,听到他在背后呼唤,“红挽……”   眼泪情不自禁地潸然滑落,犹如芙蓉上的雨露,委落尘埃,逝于无痕。她以为他会记得,以为他会像两位师兄一样准备好礼物,以为他会带给她惊喜,可是没有,他不仅没有来,更忘记了今天是什么日子。   柔荑上一紧,傅意画从后抓住她,牢牢禁锢在怀里。   “放开。”她挣扎,他却不肯如她的意,双臂好似钢箍一般,紧到让她生痛。傅意画的呼吸掠过耳根,将脸贴近她芳香的鬓侧,颜红挽仍在扭晃身躯,却仿佛落入紧密织网的鱼儿,直至筋疲力尽,一低头,烫灼的热泪濡润了他的手背,他轻轻一震,扳过她的身躯就吻了上去。   “红挽,对不起……都怪我不好,你不知道,其实、其实我有多么心急……一切都是为了你、为了你……”他像在喃喃自语,狂疾地占据着她的呼吸,贪恋地汲取着她的气息,好似要将她吻死在怀里,才肯善罢甘休。   从前他的吻都很温柔,现在却是激烈汹涌翻江倒海,带着某种令人恐慌不安的欲望,仿佛海面乍起的暴风骤雨,席卷吞噬一切,颜红挽被他吻得舌齿痛麻不堪,已是无力再反抗,垂下手臂,像一具木偶被他圈锢在怀。   感觉到她的飘忽乏力,傅意画如梦初醒,一下子松开手,见她睫下一片泪水盈盈,撒在白蓉般的姝颜上,神情正是如嗔似怨。   他痴了一样:“红挽,你不要生气,原宥我好不好?我是真的、真的喜欢你……”   不知为何,颜红挽感到透不过气来的痛。   傅意画见她不说话,开始有些慌乱,更像害怕着什么:“这次是我不对,居然忘记了这么重要的事……红挽,求你别生我的气,我是练武练得糊涂了……”   他眼神中闪烁着内疚不安,好似小孩子失去宝贝一样那么骇异焦急。   颜红挽这才心头一软,他为了修习《天悦归宗》,成日闭门不出,人都熬得清瘦了好几圈,精神也略显恍惚,他并非有意忘记她的生辰,而是太过急成了。   她依偎进去,双手柔软地环绕上他的腰际,傅意画终于松口气,患得患失地搂紧她,点点碎雨般的吻落在发丝间,似乎这样吻着她,感受到她的气息,便是件幸福的事:“红挽,我陪你出去走走吧。”   颜红挽想了想,点头答应。   二人牵手步行在林间,一路有说有笑地来到小水潭,颜红挽取出玉箫,傅意画就给她吹了几首曲子,他的箫声还是清灵如籁,指法还是优雅如蝶,神色还是温柔如水,颜红挽痴痴地傻笑,从旁托腮凝视,原来只要他陪她在身边,只要他这样吹箫给她听,她就觉得是天长地久,一生一世。   斜阳温吞下沉,天际一片醉人的虾米红,好似撒乱遍地的颜料,五彩流波,鲜艳靡丽,他们相互依偎着,在天地绘造如幻缱华的画卷中,被逐渐洇成了两团浅浅的墨迹,在景物间不甚清晰。   颜红挽倚靠他胸前,好容易独处在一起,说着许多体己话,相反,傅意画的话却是少了,不过静静抱着她。   颜红挽说累了,斜签着身子倾向他的手臂,以前这样,傅意画会笑着亲吻她的耳鬓,笑她是撒娇的小懒猫,而现在,他的手臂不曾有丝毫松动,只是紧紧的圈锢,仿佛将她幽闭在狭窄的空间里。   颜红挽发现他沉默不语,扭转过头,他目光呆呆飘忽在某处,脸上全无一丝表情,好像中了梦魇,眸底有层幽暗的蒙翳,月光底下,如同一条浓黑的蛇影在无声游移,叫她感到陌生而恐惧。   “意画,意画。”她使劲唤他。   傅意画醒回神,听她问:“你在想什么?”   他回答:“我在思付《天悦归宗》上的一记招式,委实奇奥玄奇。”   颜红挽听他张口闭口,总是《天悦归宗》,隐隐竟生妒意。   草丛婆娑作响,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探出头。   “小青!”颜红挽欣喜地跑过去,伸展双臂,小青好似流星般“蹭”地飞蹿入怀。   颜红挽一边摸着它软如云絮的毛皮,一边笑着朝傅意画道:“现在它可能吃了,全身胖嘟嘟的,你还不抱抱它?”   傅意画原本若有所思,直至她走近,才抬首,那一瞬间,眼神里所蕴含的阴冷黑暗,宛若巨大气浪冲击而来。   小青嚎了声,倏然从颜红挽怀中逃离,颜红挽不知所措,只道:“怎么回事?”   傅意画压低眉宇。   颜红挽见他不悦,解释说:“准是你许久不来,它对你有些生疏了。”不禁连续唤两声,小青停下,回头远远瞧来一眼,又是跑远。   颜红挽无端端地心慌:“它是怎么了,意画,你快帮我逮住它。”   傅意画右手出袖,突然屈指一弹,小青的影子本已成一个小点,可就在下刻,它仰天摔倒,静静躺在地面纹丝不动。   颜红挽奔跑上前,小青早没了气息,两眼间是血淋淋的窟窿,死状残忍惊怖。   她几乎不敢置信,捂嘴尖叫,浑身遍袭毛骨悚然的冰冷,跪地抱住小青的尸体,眼泪簌簌滚落。   傅意画却兴奋地举起两手,眸底呈现近乎妖异的血红之光。   颜红挽低声凄哀,断续仿佛崩裂的琴弦:“你做了什么……你到底做了什么……”   傅意画大笑一声,眉目间宛若癫狂:“我的功力果然增进不少……红挽,你看到没有?我变强了,我变强了……”   颜红挽失声痛吼:“你杀死了小青!”   傅意画怔了下:“你哭了……”一把将她拉近身前,用力地吻下去。   他的吻像烙铁一样灼热,颜红挽满口尽是他狂燥的气息以及眼泪的咸涩,死命地挣脱,最后狠狠咬破他的嘴唇,血的腥味如潮水般漫上来,他终于吃痛地松开手。   颜红挽伤心不已,小青被她抱在怀里,好似蜷着尾巴安眠一样:“你为什么要这样做……为什么要杀它……”   傅意画不忍见她这副样子:“红挽,它不过是只狐狸。”   颜红挽使劲摇头,在她最寂寞的日子里,都是小青陪伴她,就仿佛分外亲密的伙伴,就在今日下午,它还围着她活泼乱跳,它还用舌头轻轻舔着她的脸,可现在,它好似团冰块,全无声息地贴在衣服上。   傅意画安慰她:“你喜欢,我再抓一只给你,好不好?”   颜红挽忽然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他,许久,落下句:“意画,你变了。”   不待傅意画再说,她擦肩而过,伤心欲绝地跑掉。    ☆、悔晚   小青的死,令颜红挽哭了整整一晚,泪水濡湿了衾枕,绽开朵朵水印,直至天方露出鱼肚白,她才昏昏沉沉地睡去。   将小青埋葬后,她把自己关了一天,外面不断响起敲门声,有莫瑞的声音,有靖淳的声音,有贵嫂的声音,或许傅意画也来了,但她只是将脑袋埋在枕头里,谁也不愿见。   夏意炎闷,蝉儿叫得声嘶力竭,唯独树荫下幽凉如水,斑驳金碎的阳光轻泻于裙裾上,闪闪似宝石的光华宛转流动。   颜红挽倚着树干,轻轻吹起那首《梅花曲》,当初傅意画手把手地耐心教她,她学得格外顶真,这首箫曲也吹得最为熟稔,而今,她眉梢眼角的欢喜却被淡淡的伤感取代。   她放下玉箫,叹口气,再抬首,一捧盛灿的扶桑花映入眼帘。她霎时欣喜,转过身,看到靖淳温暖如煦的笑容。   “淳师兄……”她呆呆的。   靖淳瞧出她眼底的失望,不以为意,坐下来问:“小挽,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?”   她用手拨弄着花瓣,不吭声。   靖淳猜到一二:“跟画师弟吵架了?”   颜红挽手指一紧,花朵折断,从雪白的指间簌落,宛如翩蝶惊影。   靖淳觑她表情就知道了,无奈发笑:“意画是个老实人,肯定是你又欺负人家了。”   “我没有!”颜红挽有些激动地大喊。   靖淳诧异,随之沉默,片刻后道:“说起来,我近来也极少见到他了,总是一个人关在房里,有时看到他,也说不上一两句,那样子冷冷淡淡,就跟变了一个人似的,我在想他是不是有心事,真叫人担心。”   颜红挽紧张,生怕他起疑:“可能……可能是因为爹爹的病……”   “嗯。”靖淳未曾察觉她的异样,只是拧紧眉头,忧心忡忡道,“师父身体清恙,我们都很担忧,我想画师弟也是如此吧,私底下肯定担心得要命,他就是这个样子,凡事总喜欢憋在心里,所以才叫人不放心……”   颜红挽越听越难过,委屈与心酸挤涌胸腔:“淳师兄……”   靖淳会意错,疼爱地拍了拍她的头顶:“小挽,别乱想了,师父一定会好起来的。”   千言万语仿佛被硬块哽在喉头,她竭力隐忍,最终低头一应,什么也没说。   傍晚,颜红挽将那捧扶桑花插入瓷瓶中,指尖由上而下一拨弄,花瓣挨挨挤挤如锦如浪,开得真是好,映得满屋艳光飞舞,她忍不住微微一笑。   房门从外被叩响,这个时候会是谁?   她疑惑地把门打开,或许是错觉,她觉得傅意画又长高了,俊挺高挑的身姿屹立门前,在地面映出一道长长的阴影,而她只能仰着头,淹没在那一双深邃幽晦的眼眸中。   今日他穿着墨衣劲装,长发高束,衬得雪面莲肌,修项秀颈,浑身散着阴郁深沉之质,好似生长在黑暗潮湿地带的妖阴之花,蕴压着不可言明的诡谲凝重。   颜红挽脑子一片茫然。他们有多久没见了?从小青死掉之后,大概快一个月了吧?尽管他曾经来找过她,可她气愤,气愤他杀死小青,也很伤心,小青是他当初救回来的,如今怎能狠心下得了手?她彷徨不安,仿佛正在一点点失去最宝贵的东西,甚至不敢去面对他,但心里又清楚不过,其实她一直再等他,等他来找自己,就像淳师兄那样,捧着一束花,逗她笑哄她欢喜。   傅意画淡淡道:“你看起来挺开心的。”   是那些扶桑花感染了她,唇畔犹带着一丝浅笑,即使看到他,也未收敛褪尽。   颜红挽下意识开口:“没有。”   傅意画长眉斜挑:“是么,我看未必。”目光冷冷扫向瓷瓶中的扶桑花。   他眸中含着莫名阴霾,令颜红挽暗自一颤,迅速解释:“那个……是今天淳师兄摘给我的。”   傅意画冲上前,将扶桑花全部折断,然后丢出窗外。   颜红挽大惊:“你这是做什么?!”   傅意画转首冷笑,眸底燃着失控的怒火:“你就这么喜欢收其他男人送的东西?”   颜红挽一愣,难道今天她跟淳靖在一起的情景被他撞见了?只觉得无限憋屈,气上心头:“我跟淳师兄又没有怎样,你为何这么说?”   傅意画死死盯着她,像只暴躁的野兽。   颜红挽咬着嘴唇,眼圈一红:“你若没事,就赶紧走吧。”   傅意画见状,这才神色缓和,从后轻轻抱住她,柔声细语地哄道:“红挽,你还生我的气呢?”   颜红挽挣了两挣,他死也不肯松手,仿佛想将她揉进体内一样,温热的呼吸撩躁着耳廓肌肤:“上次是我不对,不该出手杀害小青,红挽,你不要不理我……你不知道,我现在除了练武,就是想你、就是想你……”他移动薄唇,深深吮上她的脖颈,颜红挽却痛得一痉挛,那不像吻,而像是一种啃咬,似乎正用锉刀慢条斯理地磨下她的肉。   她紧阖双目,理不清的千头万绪,最后只能化作无力地顺从。   她像羊羔般温驯地贴靠怀中,傅意画才稍稍放松力道,亲了下她芳香的鬓发,从袖里掏出一枚长形锦盒。   “这是什么?”她疑惑。   傅意画微微一笑:“之前我忘记你的生辰,所以这次将功补过,是我特意给你挑选的。”   打开盒盖,里面静卧一支羊脂玉簪,雕着梨花,温润莹华,搁在指尖,如要遇暖绽放。   “好不好看?”他笑着问。   颜红挽早看得傻了,呆呆“嗯”了声。   傅意画把她拉到镜前,将簪仔细插入她乌云般的青丝间,又左右端详遍,才满意颔首:“跟我想的一样美。”   颜红挽被他瞅得脸颊有些发热,抬首睇下镜子,又连忙垂目。   “红挽,你喜欢吗?”他问。   “嗯,喜欢……”他送的,她哪儿能不喜欢?鸦鬓雪玉,仿佛还能闻到梨花幽幽的甜香,她倏然一醒,“这簪子,一定价格不菲吧?”纵使不懂,但她也瞧得出这玉质地极好。   傅意画笑而不语。   颜红挽惶惶道:“意画,你哪里来的银钱买它?”   傅意画如实回答:“我在镇上参加了一个比武擂台,胜者可得一箱白银,最后我大获全胜。”   颜红挽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:“你偷偷……跑去比武了?”   傅意画眉宇低压,尽是锋芒毕露之态:“红挽,你说的没错,只要练成《天悦归宗》,即可天下独绝,我不过随意使出几招,那些人便都招架不住,根本不堪一击,甚至还有人追出来,要拜我为师。”   他唇勾浅弧,神色间说不出的得意冷然:“现在我才知道,当一个人在江湖上权威并重时,便可呼风唤雨,凌驾千万人之上,一旦盟主令牌出府,各帮各派皆要尊奉号令,惟命是从,红挽,有朝一日我若成为统领天下武林的霸主,别说是这小小的一支羊脂玉簪,你想要什么奇珍异宝,我都给你搜罗满仓。”   他智珠在握地一笑,黑眸深不见底,尽处闪烁的一点光芒——仿佛暗蕴着汹涌的野心,如此狂妄高傲不可一世。   颜红挽看尽他的表情,垂下眼帘:“我不要,我不要什么奇珍异宝,也不稀罕那些威风……意画,你只要有能力保护我就够了,将来我们找个地方,平静度日。”   傅意画显然无法理解,轻轻哂笑:“瞧瞧,又耍小孩子脾气了。”   颜红挽拉起他的一只手:“意画,你以前,从来都不在乎什么名声地位的。”   傅意画举手温柔地抚过她额前的碎发:“你喜不喜欢我送你发簪?”   颜红挽犹豫下,点头,可是他不知道,只要是他给她的东西,即使不是价值连城,即使是一只他手编的草蚂蚱,她都会分外珍惜。   她低头发呆,烛光映照下,唇瓣粉光潋滟,隐带桃华旖美,看得傅意画心中一荡,忍不住将唇附上去,牢牢地霸占辗转,把她柔软的嫣瓣挤压得红肿欲滴。   “红挽,其实我心中所想,你根本就不明白的……”她唇上有碎人的香,让他如饮琼浆般痴迷欲狂,分离前,仍是狠狠啃了一口。   颜红挽哆嗦下,撇过脸,她还是不习惯看他穿黑衣服。   傅意画手臂环上来,慵慵懒懒地粘着她,微笑:“对了,《天悦归宗》的第三本秘笈,你何时拿给我?”   颜红挽两手不由得绞紧,她的肌肤很白,微一用力,肌底下就晕开淡淡的粉红色,犹若春日新荷娇嫩得令人心疼。她犹豫不决:“意画,这个武功……你要不,要不别练了。”   傅意画脸色一沉:“什么?”   颜红挽憺憺不安:“我也说不上原因,就是心里害怕,总觉得……觉得有不对劲的地方。”   傅意画方笑:“你这便是胡思乱想了,现在我的武功已有大进,你怎可让我前功尽弃?”   颜红挽抿着唇,不置可否。   她万万没料到,几日后,竟是噩梦的伊始。   颜染台的病情原本有所好转,可后来突然毫无预兆地咳血,接着昏迷不醒,颜红挽哭得眼眶直跟烫过似的,靖淳在后拍拍她的肩膀,不断安慰。   周夫道从房内出来,她踉跄着几步上前:“先生,我爹爹他怎么样?”   周夫道摇摇头,颜红挽脸色惨白如纸,他爱怜地注视她:“先进去吧,你爹爹有话要跟你说。”   颜红挽几乎是晕头转向地冲进去,颜染台静静躺在床上,她无力地跪上脚踏,抬起他的一只手掌,小心翼翼地贴在自己脸颊上,泪似细细水银,流淌不绝。   颜染台知道是她来了,费力地睁开眼睛,抚摸着她一头柔软的云发:“生死有命,富贵在天。挽儿,你要知道,许多事,是人力不可挽回的。”   “爹,求您不要离开我……”颜红挽只在泣声哀求。   “好孩子,爹唯一放心不下的人就是你了……”他怅然一叹,“我这一生历经江湖变迁,那时凭借一颗雄心,既非为人,亦非为道,只想在武林中留下千秋万代英名,所以行事难免偏激,也造下不少杀孽,之后豁然醒悟,才决心隐迹江湖,能够过上一段悠然自在的岁月,已是心满意足,如今就算到了九泉之下,亦瞑目安心。”   “爹……”颜红挽喉咙里仿佛塞满沙砾,讲不出话来,两串晶莹的泪珠顺腮滑下。   颜染台抬指抹去爱女的泪水,忽然道:“挽儿,当初爹告诉你的那套口诀心法,你可有用心熟背?”   颜红挽不料他问这句,立即点点头。她因体质羸弱,不适习武,从很小的时候,颜染台就教给她一套口诀心法,背起来十分复杂繁琐,她不晓得有何用途,每每背起,只觉好生枯燥,但随之日久,沉淀于心,已可背诵如流。   她回答:“女儿不敢怠惰,一直熟记胸中。”   “好。”颜染台艰难地咳了两声,指向对面的案几,“现在……你按照我说的……”   颜红挽一惊,起身照他所说走向案几,转动桌上的一盏烛台,旁侧的高柜缓缓挪开,她靠右从下往上数第十三块墙砖,用指甲撬开,取出一个红木小匣,打开匣盖,里面有张极小精绘的图画,线脉交错,形若蛛网,显然是幅地图。   颜染台缓缓讲道:“我耗尽数十年心血,研创出一套至上至强的武功奇学,全部记载于《天悦归宗》里,挽儿,爹让你熟记的那套口诀心法,其实就是《天悦归宗》中各种武学要诀,你字字牢记心中,日后只要随意指点一二,对方即可在武功上大有进境,绝非普通江湖人物能望项背。”   颜红挽满脸震惊,没料到父亲早就用心良苦,但随之,蓦生一种惶惶不安之感:“那这幅地图……”   颜染台道出石破天惊的一句:“《天悦归宗》所藏的真正之处,就记载在这幅地图中。”   颜红挽头脑“嗡”地一声巨响,简直像被滚滚天雷劈个粉碎,好久好久,脑际一片空茫,她哆嗦着唇,几乎听不到自己发出的声音:“怎、怎么……我记得《天悦归宗》的三册秘笈,不是……被爹爹藏在书房……”   颜染台摇头:“《天悦归宗》乃属旷世绝学,威武不可一世,若被心术不正者窃盗,江湖必将后患无穷,是以那三册武功秘笈上,记载的并非是真正的武功绝技,二十七式绝技中,都有相互对应的心法。而那三册书中,我将二十七式绝技所对应的心法删去,若不配合使用,对方不死也走火入魔,如果心神不定,强行修炼,只怕会被心魔侵蚀本心,后果堪虞……”   颜红挽懵了一样跪在原地,那脸色白得触目惊心,好似大病将死,已完全不能动弹。   颜染台继续道:“三名徒儿中,瑞儿脾气急躁,自恃过人,倘若涉入歧途,很容易为所欲为,意画虽然天生奇骨,天赋甚高,但性情沉郁,如果难控自身,一旦走上极端,便成祸乱。而靖淳为人淡泊温厚,心性纯善,由他继承衣钵,担当重任,练就《天悦归宗》,日后才可发扬光大。”   颜红挽捂着脸哭,近乎一种撕心裂肺。   颜染台心疼地抚了抚她的头顶:“挽儿……原本爹,是想将你托付给靖淳,可是爹知道你不中意,所以不愿勉强你……只要你……对自己今后的选择,不曾后悔……”   “爹——”那刻颜红挽只觉得山崩地裂,无穷无尽的悲痛以及无法言诉的懊悔,犹如铺天盖地的骇浪将她冲垮得快要崩溃,她什么也说不出来,只是扑在父亲床边,嚎啕大哭。   当她红肿着眼睛出来时,莫瑞与靖淳立即举步上前,莫瑞满面急色,似乎有种不明的心切:“小挽,师父他……他有没有说要见我?!”   颜红挽摇摇头,细声抽噎着,颤若风中落叶:“我爹只说……叫淳师兄进去。”   莫瑞眉头一沉,原地若有所思,而靖淳顾不得多说,赶紧奔进房间,稍后莫瑞气急败坏,在门前踱来踱去,一阵大发脾气,嘴里絮叨着:“那个臭小子做什么去了,怎么还不来……”   颜红挽却恍若耳聋一般,已经连世间的任何声音都听不到了,只是一步一步往外走,之前跪了这么久,腿脚都有些麻木,然而她很焦急,努力地挪动步履,似乎前方正有件很要紧的事在等待着她。   仿佛是可怕的噩梦,叫她控制不住的颤栗,脑子里一片空白,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滴一滴往下流淌,视线所触及的景物,都化成一团团朦胧的光晕,如置瓢泼大雨中模糊不清。   她越走越快,最后几乎是用跑的,来到颜染台的书房,迅速找到书桌下的暗格,将最后一册的秘笈拿出来,用手撕扯得粉碎,全部丢进小火炉里。   傅意画打开门,见她眼圈通红,泪带凄意,微一怔,开口道:“我正要过去,师父他……”   她声音急切地打断:“那两册秘笈被你放到哪儿了?”   傅意画皱下眉:“什么?”   颜红挽表情说不出是悔是痛,拽住他的手,有些语无伦次地讲着:“意画,原来、原来我们都弄错了,你不能再练下去了,爹爹他已经告诉我……那三册秘笈……其实、其实都是假的……”   傅意画面无表情地挣脱开她的手,嗓音好比封冻的千丈冰层,无温无度:“你再胡言乱语什么?”   颜红挽使劲晃着脑袋:“我没胡说,是爹爹在秘笈上做了手脚,意画,你如果强行修炼,就算不死,也会被心魔侵蚀本体,你没发现你现在已经变了吗?不能再一意孤行了!”   他依旧穿着墨衣劲装,更衬得发色乌浓,肤光白皙,相貌是极美的,如玉薄唇不经意地冷冷一抿,宛若冰凉的月色寒渗到骨髓里:“怎么可能是假的,倘若是假的,我的功力又岂会越来越强。”   颜红挽瞪大眼睛,定晴望他。   傅意画终究不忍,抬手拭去她的泪,声音放得轻柔些许:“我看是师父病重,你伤心过了头,才开始说些胡话。”   颜红挽蓦一阖目,花丝般的细睫下滑开长长的银莹光痕,仿佛两串璨丽四射的珠链,字音里含尽凄绝:“意画,你为什么不肯相信我?我为什么要骗你?”   傅意画终于忍无可忍,阴沉下脸:“就因为一只狐狸,让你耿耿于怀,连武功也不想让我学!”   颜红挽反驳:“你已经走火入魔了,是你自己还察觉不到!”   他吐出两个字:“荒谬!”   颜红挽知道现在说什么他也听不进去,启唇问:“秘笈到底在哪儿?”   他冷冷道:“被我收起来了。”   颜红挽二话不说,冲到他房里一番翻箱倒柜。   傅意画脸色难看至极,走上前阻止:“你疯了,住手!”   她失控地大吼:“我没疯,是你疯了,我说什么也不会再让你练了!”   傅意画眼见床铺被她翻得乱七八糟,气恼不已,扼住那只雪色柔荑:“停下来,听到没有!”   颜红挽扭晃身躯,随手抓住枕头丢到他脸上:“我不停,你放开我!”   “你……”他乱了一边的鬓发,双目赤红,似在竭力压抑着怒火,手下力道不知不觉加紧,在她细白的手腕上烙下深深的红印。   二人争执间,靖淳赶过来,脸上有着难掩的悲痛。   颜红挽心里咯噔一沉:“淳师兄……”   果然,靖淳用手捂住脸:“师父他……刚刚去了……”   颜红挽只觉五雷轰顶,整个人虚脱了一般,立时瘫软下去,傅意画下意识伸手一揽:“红挽!”   她彻底不省人事。    ☆、得失   半盏酒碗,一坟青冢,两行垂泪,三柱烟香,四季山花,五字碑墓,六笙箫咽,七寸肠断,八月疏雨,九泉相隔,十里纸钱漫天。   颜红挽缟素挽发,跪于碑前,一直从晨曦守到黄昏,雨意潇潇,沾濡人衣,落地宛如玉碎,腾起一层白雾,若生烟。   世间一切艳丽,皆在雨雾中褪尽颜色,画意朦胧一般,烟丝轻雨将她的身影勾勒出纤细的边廓,如从瓶颈中旁逸斜出的一朵纯白栀子花,弱不禁风,摇摇欲坠。   “小挽……”靖淳已经来回多次,终于忍耐不住,“回去吧,师父生前最疼爱你,如果看到你这个样子,他老人家泉下有知,也不会安心的。”   颜红挽被他说得如梦初醒,指尖颤抖地描绘着碑前的名讳,才知道……才知道父亲这回,是真的永远地离开了她!   她“哇”地一声大哭,死死抱住坟茔。   靖淳替她撑着青油伞,劝慰许久,颜红挽才肯被他搀扶着离开。迈出四五步,她若有所觉地抬起头,不远一棵树后,傅意画正执伞而立,乌丝流泻,姿容隽美,软袍上的墨色仿佛无边蔓延的漫漫黑夜,衬出他的面庞肌色似那一触即碎的可贵瑠璃,白得剔透而毫无生气,哗哗的雨声响在伞外,一点清冷溅上他的眉骨间,衣摆边沿早被洇湿了开。   他不知站在那里多久,又看了她多久。   想到之前的争执,颜红挽白皙细长的十指微微发抖,就像一重又一重的梦魇接踵而来,让她无处挣扎,无处逃避,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残忍的事实,正在一点点逼近,逼仄到她完全没有喘息的余地,直至在桎梏中死去。   看到傅意画,靖淳甚是识趣,停下来讲:“小挽,那我先……”   颜红挽淡淡扫了一眼,傅意画的目光正像钉子般扎人,她就觉得五脏六腑被戳穿个洞,一滴一滴地往外淌着血。   父亲的去世对她刺激很大,现在她伤心过度,头脑沉得仿佛灌了铅,万事不能思量,他等在这里,或许是有话想跟她说,又或许他在生气,可是她好累,已经没力气讲话,也没力气跟他争吵。   “我想回去……”她说完,就继续往前走,靖淳见傅意画不动弹,赶紧追前替她撑着伞。   颜红挽没有回自己的房间,而是去了父亲的寝室,她甚至还抱存着一种幻想,想着只要推开门,就可以看到父亲临窗凭栏的背影。   室内摆设东倒西歪,床单枕头统统被掀到地上,放目狼藉,简直像是遭受了一场洗劫。   靖淳震动当场:“怎么回事?!”   颜红挽猛地倒吸口气,才没使自己晕眩过去,尔后心生不妙,启唇呢喃:“书房……去书房……”   他们赶至书房,只瞧莫瑞如同疯了一样,正将书房里的东西翻得凌乱不堪。   靖淳惊呼:“大师兄,你这是做什么?”   莫瑞回过头,目中深绪不明。   颜红挽娇面涨红,气得浑身发抖:“这些都是爹爹的遗物,大师兄你这般行为,便是对爹爹的大不敬!”   莫瑞倒冷静异常,停下动作面对他们,嗤地一笑:“师父是去了,可是有许多事还没有交待清楚。”   “什么意思……”颜红挽不禁问。   莫瑞将视线移向靖淳:“淳师弟,师父临终前把你叫去,可有将什么东西交托给你?”   面对他咄咄逼人的眼神,靖淳沉默片刻,斩钉截铁地开口:“没有。”   莫瑞大失所望,转身又去翻箱倒箧。   靖淳迅速冲前阻止,出言叱责:“一日为师,终身为父,如今师父离世,你怎能做出如此不敬之举!”   莫瑞冷哼一声:“我尊他为师父,但他何曾将我这个徒儿放在眼里?我知道师父对你多为偏爱,但也不该厚此薄彼,你我明明出自同一师门,为何他肯告诉你秘笈藏在哪里,而不肯告诉我?”   靖淳大吃一惊:“你说什么?”   莫瑞咬牙冷笑:“你别当我是傻子,师父临终前见你,肯定是说了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。我跟着他学武这么多年,到头来也不过是皮毛而已。”   靖淳道:“你现在这身武功用来行走江湖,已经一生受用了。”   莫瑞“呸”地一啐:“他被江湖群豪奉为武林一代人杰,即使隐遁江湖,名声仍旧响誉天下,我跟追他多年,到最后却连半点光都没沾到,日后踏足江湖,岂甘愿做那无名之辈!我知道,他私下创写了一套绝世武功的秘笈,只要夺到它,我便可天下无敌,受尽万人瞩目!”   颜红挽一颗心冷得如坠冰窖,闭目复睁,最后沉声道:“原来你一直存着这等心思!”   “我知道,他一定是将秘笈藏在某个地方了,某个地方了……”他边说边伸手翻着书桌上下,接着蓦有所觉,将书桌掀倒,仔细查看下,发现桌底果然有一方暗格。   他大喜过望,想着秘笈准是藏匿其中,孰料打开暗格后,里面却空空无物。   “怎、怎么……”他眼神有一瞬放空,继而怒恨的光绪错乱闪在眸底,转身一把抓住颜红挽的柔荑。   她花容失色:“你做什么?!”   莫瑞牢牢凝定那张绝色妍丽的容颜,脸上浮现往昔从未有过的贪婪痴狂:“得不到秘笈,我就要你!”   靖淳怒声喝道:“放开她!”呼的一拳,当前击去。   如今师父不在,莫瑞再无忌惮,使出的招式十分辣厉,交手数招后,只听靖淳闷哼一声,捂住受伤的肩膀倒退两步。   莫瑞正欲得意一笑,忽觉一道激荡的劲风斜刺里袭来,他旋即松开颜红挽,几乎是措手不及地闪开,待看清来人,面露诧愕:“是你……”   傅意画将颜红挽护在背后,蒙霾的眼波下似有风云暗涌,冷冷吐出四个字:“不准碰她。”   莫瑞脸孔狰狞,早就将他恨之入骨,不由得挺直身板,轻蔑而残酷地冷笑:“如今师父逝去,未有遗言,一切自当由我掌门,傅意画,你目无兄长,尊卑不分,我现在就将你逐出门墙!”   傅意画不以为意地眯了眯眼,扯唇透出讥诮。   莫瑞大怒:“既然如此,你休怪我无情!”   他拔剑而出,为满室掀起一片缭乱的银幻剑光,招式快速辛辣,瞬息间已逼近跟前,傅意画却只是身形微闪,居然灵敏异常地穿行过森寒剑芒,猛一举右手,化作犀利手刀,快得像陨星飞溅出的碎片,不止迅快绝伦,更为奇诡难测,莫瑞根本不遑看清他出手,便觉右肩肩井穴一麻,长剑脱手落地,接着又被他击中胸口,力劲之狠,如同锥心,莫瑞当即踉跄数步,口喷鲜血。   “你……怎么会……”莫瑞从未见过这般诡妙奇绝的招式,满脸不敢置信。   傅意画慢慢收手,嘴角抹开一线悠然浅笑,却冷似柔韧的铜丝,能扼断人的呼吸:“你不是想找秘笈么?我告诉你,适才我所使的招式,就是出自师父独创的武学秘笈——《天悦归宗》。”   “什么?”莫瑞瞳孔因震动而急剧内缩,“这不可能,师父他怎么可能把秘笈交给你?!”   傅意画掏出一册蓝本,不疾不徐地举到他面前,倨傲如霜的声音遥远得像从天际传来:“你可看清了?真正继承师父衣钵的人,是我。”   莫瑞认出上面的笔迹确实出自师父之手,因激动而牵动到体内伤处,险些又喷出口鲜血,他声音断续,不停摇头:“我不相信……怎么、怎么可能是你?师父他就算传授绝学,也应该是选我或者靖淳,怎么可能会是你?不,一定是你私下窃走的,快还回来!”说着,便伸手朝秘笈捞去。   傅意画手腕一翻,轻而易举地避开,同时施展左掌,将莫瑞直直拍向墙壁,哈哈大笑两声:“大师兄,你当我不知道你的心思?不管你相不相信,我才是唯一继承师父衣钵的弟子,今后凡事都该听命于我,你欺下犯上,打伤二师兄,妄图将秘笈占为己有,恶行累累,我现在就下令,将你逐出师门!”   莫瑞像一团软泥从墙壁上缓缓瘫倒在地,傅意画那掌太重,打得他浑身骨骼欲碎,几乎站都站不起来,面前有阴影覆压而下,傅意画俯身,伸出一只手,雪白得似琉璃昙花一样剔透惊心,轻轻掐住他的颈项,冰冷亦如他的眼神毫无温度,仿佛那是来自地狱索取性命的魔爪,莫瑞冷汗涔涔,生起前所未有的惊遽恐慌,知道眼前人功力大增,已经今非昔比,而他,真的、真的可能会杀了他!扯开唇,艰难地让喉咙里发出一点声音,开口求饶:“好、好师弟……以前是我不对,我给你道歉,看在我们同出师门的份上,求你饶了我这条命……”   靖淳见他被傅意画掐住喉咙,脸色青得像个冬瓜,心生不忍,上前求情:“意画,不管怎样,他毕竟是大师兄,还是不要……”   傅意画冷嗤一声:“什么大师兄?他已经被我驱逐师门,现在不过是条狗罢了。”   莫瑞忙不迭点头:“对、对,我是狗,我什么都不要了,求你看在以前的情面上,饶了我这一条贱命!”   傅意画鄙夷冷笑,终于松手:“好,今日我就手下留情,暂且留你得一条狗命,有多远就给我滚多远,永远别再叫我看到你!”   莫瑞捂着脖子呛咳,垂眸须臾闪过一刹狰狞,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。   傅意画转首望向颜红挽,她脸上呈现着精疲力竭的憔悴与苍白,没有与他目光碰撞,而是一言不发地走出书房。   她回到房间,正欲合门,却被傅意画抬手撑住,她迫得往屋内倒退两步,而他顺势曳门,关心地问:“刚才受惊了吧?”   他端雅绝伦的脸庞一半浸在光线里,一半浸在屋内的阴影里,仿佛寂冬的雪将融未化,虚幻不清,惟独眼神温存熠熠,看得颜红挽有些恍惚,想到那个时候,他也是这般凝着她,表情赧然,跟她说着要去向师父求亲。   好似得了严重的风寒,侵蚀肺腑,让她突然难过得想要落泪。   傅意画抱住她,满心欢喜地道:“红挽,我就知道,你永远都是向着我的,我就知道……”   颜红挽不明所以。   傅意画拉开距离,近乎发烫的目光闪烁着异样兴奋,直至那刻,颜红挽才发觉他的眼神变得陌生,可怕,烧心灼骨。他问:“是你把最后一式的秘笈藏起来了吧,所以,莫瑞才会什么也找不到。”   颜红挽屏了下呼吸:“你、你还要练……”   傅意画得意而笑,举起左手,修长的五指箕张,咯咯作响,好像要碾碎谁的骨头:“红挽,你看到他今天那副摇尾乞怜的样子了吗?以前他目中无人,处处欺辱我,可是现在,我几招之内便可置他于死地,他真的像条狗一样向我求饶。”   颜红挽摇摇头,往后挪移:“不……不……”   他笑得很轻很轻,歇斯底里前的征兆:“把秘笈拿给我……”   颜红挽哭了出来:“意画,你真的不能再练了!”   傅意画微笑哄她:“听话,快点给我。”   颜红挽狠狠一咬牙:“我把它烧掉了!”   傅意画愣住:“你说什么?”   颜红挽强忍着悲痛与他对视:“我说过了,那些秘笈都是假的,再练下去只会害了你,意画,你醒醒吧!”   “你胡说——”傅意画俊容变得扭曲。   颜红挽趋前道:“我没胡说,我当时就把它撕碎全部烧掉了,不信你现在去书房,火炉里应该还有残灰!”   傅意画怒不可遏,一把将她推得老远,戟指指去:“你骗谁?那是你爹的遗物,耗费无数心血所创,你怎么舍得毁了它?颜红挽,你以为随便拿个借口,就能蒙混我么!”   颜红挽被他推得撞到案几,案沿磕到肋骨上,生生裂开般地痛,她咬着唇瓣,又重新跑回他跟前,像哄着小孩子一样,拉起他的手,眼底泪滴盈盈,带着浓浓希冀,似乎想将他从一场噩梦中唤醒:“意画,我真的没有骗你,那三册秘笈是被爹爹修改过的,你违背常规强行逆修,虽侥幸未受性命之险,但已然心魔入体,意画……是我害了你……所以无论如何我也不会再让你错下去,你当初不是说过,以后都不会再令我难过吗?意画,我喜欢你、我喜欢你……所以我又怎么可能会去骗你?”   傅意画却冷笑着反问一句:“你喜欢我?”那眼神含着极深的怀疑,探究,以及阴霾重重。   颜红挽浑身发冷,攥于指间的袖角被他抽了出来,呆立原地,目睹他转身离开。   深夜更漏,三更天,细雨阑珊。颜红挽躺在床上,只觉得全身绵软无力,肌肤连带骨头都好似火烧一样,偏偏又冷得要命,她裹着很厚的毯子,宛如一只怕冷的蜗牛,竭尽全力地将自己蜷缩进壳里。梦魇反复滋扰,她嘶嚷着惊醒,床榻冰凉,黑夜冰凉,流下的泪亦是冰凉,全世界好似只余她孤零零的一人,她唤了下他的名字,最后又浑浑噩噩地睡去。   她昏迷到翌日下午,睁开眼,额头上覆着凉毛巾,鼻尖弥漫起一片酽酽药汁的苦味。   “小挽。”靖淳坐在榻边,见她醒来,终于松口气。   颜红挽迷迷糊糊地唤道:“淳师兄……”   靖淳替她掖紧被角,担忧地讲:“小挽,你病了。”   空气里夹杂着雨后的潮湿微凉,他的气息却是温暖,清秀的轮廓在光影里柔和而分明,让那些寒冷与噩梦都变得遥不可及。   颜红挽抑制不住,抓住他的手痛哭出声,在他一个人的面前,哭得肝肠寸断,哭得声嘶力竭,哭得天昏地暗,一直哭、一直哭,仿佛要哭上几个昼夜,哭到眼瞎,哭到死为止……   她病了三日,卧在房内休养,颜染台在世时,阖宅也只有贵嫂与一个老仆做事,贵嫂在厨房煮些清粥,端给她吃,靖淳每天总会挑个时辰过来探望她,倒是傅意画始终不见人影。   这日她难得睡的酣沉,却被外面一阵嘈杂声惊醒,隔着几堵墙,隐隐能听到金戈交错之音,似乎人数众多,她迷蒙地睁了睁眼,可惜无精力去想,翻个身又朦胧欲睡。但心中隐约泛起一丝牵挂,总是时醒时寐。   不知过去多久,外面才算消停下来,接着房门被推开,颜红挽打个激灵,一时间睡意全无,迅速支起身,看到傅意画静静站在门前,阳光好似一蓬透明的溪泉漏在他身上,仔细瞧去,那墨色衣袂上缀染着点点腥红,犹如飞舞倾城的绯樱,甚是妖娆谲丽。   她一惊:“你受伤了?”   他笑。   颜红挽才知不是他的血,伴随而来的,却是更深层的恐惧:“这是谁的血?” ☆、离愁   他不紧不慢地答了一句:“莫瑞。”   颜红挽化作泥塑木雕一般,半晌,才颤抖地从齿缝间挤出几个字:“大师兄……”   傅意画蓦地抬首,眸中掠过野兽噬血般的阴残,委实叫人胆战心惊:“之前我饶恕他一命,没料到他居然不识好歹,联合那群绿林人物,妄图迫使我交出《天悦归宗》,可惜又什么用?那群人,要么死要么臣服我,而他也后悔莫及,跪在地上求我,可我还是毫不犹豫地,一剑砍掉了他的脑袋……”   他嘿嘿冷笑,若狂似癫,而颜红挽身子往后一跌,几乎瘫痪了一样,脑子嗡嗡作响,只觉得毛骨悚然:“你、你杀死了大师兄……”   傅意画一步一步趋近:“红挽,你看到没有,他一心想置我于死地,同门师兄弟亦如此,更何况江湖?只有强者,才能永远立于不败之地!”   颜红挽嘶喊出来:“你杀的是大师兄啊——”   傅意画不以为意:“他活该。”   颜红挽捂住脸,痛哭流涕。   傅意画有些心烦意乱,催促道:“你快些把秘笈交出来,等我成为天下第一,我就什么都不怕了。”   颜红挽摇了摇头,姝容上泪光交错,宛若撒落遍地的冷香珍珠,拖展开一条条莹闪涟痕,近乎声嘶力竭地哀求:“意画,我求你清醒清醒吧,你已经入魔了,不要再执迷不悟下去了,大师兄就算有什么不对,你也不该不顾手足之情,下此狠手啊……”   傅意画勃然大怒:“我已经给过他一次机会了,是他自不量力,妄想联合众人对付我,所以才会有这种下场!你知不知道,如果我没有练《天悦归宗》,今日死的人就该是我?!”   他大吼大嚷,双目赤红,颜红挽一下子怔住了,只能发出细碎的抽噎声,就像被掐住脖子,有一下没一下地喘息着,眼眶周围一圈红烙。   傅意画倏然上前,紧紧搂住她:“红挽,你别害怕……那是对别人,我对你,绝不会这个样子的、绝不会……”   他的怀抱好冷,带着血的冷腥,削瘦的骨架隔着衣物有些铬人,搂得颜红挽瑟瑟发抖。   “红挽,我喜欢你,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,我只喜欢你……”他阖上双目,亲吻着她的额心,深情如许地诉说。   颜红挽身子震了一下。那时,蝴蝶翩跹,花飘漫天,碧落黄泉间,他漆黑的眸底情深一片,也是这般对她说着:红挽,我喜欢你,一生一世,我只喜欢你。   那时,他的声音,他的眼神,他的怀抱,温柔得足可把人溺死。   可现在,他变得心狠手辣,冷酷无情,他甚至杀死了大师兄,曾经最美好的希冀化成泡影,是老天对他们开了一场最残忍的笑话。   她窝在胸前,头抵着他的肩膀呜呜哭泣,同样的话,已感受不到当初的欣喜若狂,只有痛,被回忆不断地刺痛,濒临崩溃的痛,她无法原谅自己,即使知道做错了,也已经一切无法挽回了。   傅意画伸了伸手,想去摸她的脸,颜红挽却撇了开,也离开他的怀抱。   傅意画因她的冷漠一怔,随之压低眉宇:“你心里是不是有了别人?”   颜红挽抬首:“你说什么?”   他冷笑:“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!”   颜红挽莫名其妙,不遑开口,他的吻已如狂雨疾下,压着她倒在床上,颜红挽费力挣扎,双手却被他锢在身体两侧,他凶狠地啃咬着她的唇,像要把她杀死一样,颜红挽好不容易才侧过脸避开,而他就蜿蜒向下咬着她的脖颈,浑身渐渐燃起一股异样的热度,喳的一声,衣衫被他撕裂一角,颜红挽惊呼,急得眼泪弹落,最后一手得闲,用力掴在他脸上。   傅意画被她打得完全僵滞,她趁机躲到一旁。   “你这样子对我……”他定晴望向她,眼中的光绪错综复杂,仿佛蕴藏着哀伤、失落、悲痛、眷恋、怨怒,甚至恨。   颜红挽深吸了口气,孤注一掷道:“意画,如果你一意孤行,非要练下去,我就死在你面前!”   傅意画瞳孔凝缩,被吓到一般,死死盯着她,就像从未见过她似的,安静到一生都仿佛过去了,他才笑,讥诮地笑,冰冰冷冷地笑:“好、好,你居然以死来要挟我,你宁愿眼睁睁看着我被人踩在脚下,也不肯交出秘笈,也不愿让我变强,颜红挽——你好狠的心!”   他话音甫落,不啻给了她最诛心的一剑。颜红挽痛得连眼泪都流不出,恍若体内水分被瞬刻抽干,只听“哐”地一响,他摔门暴走。   隔日,靖淳来找她,小心翼翼地将东西从广袖中掏出来:“弄好了,着实费了一番功夫。”   他掌心里托着一枚墨玉吊坠,除了形状比起普通吊坠稍稍大些,其它并不甚特别之处。   颜红挽接过吊坠,攥得那样紧,直恨不得嵌入骨缝中,声音怀着深深的愧疚:“淳师兄,是我对不住你,爹爹临终前,曾嘱咐我要把地图交给你的。”   靖淳见她脸色蜡白,形容憔悴,心疼地开口:“这与你无关,明明是我自己的决定。”   颜红挽仍忍不住问:“淳师兄,你真的不后悔吗?”   靖淳笑着拨弄两下她的头顶:“小挽,你是知道我的,一生没什么太大志向,只盼着闲云野鹤的日子,拥不拥有一身绝世武功对我而言并不重要,所以你还是好生保管起来吧。”   他这样说,颜红挽鼻尖发酸,反而更难过得要命,掩住娇面,悲极而泣:“意画他……他杀死了大师兄。”   靖淳垂下眼帘,声音沉沉道:“我已经知道了。”   颜红挽伏在他肩膀上痛哭,连日来的悲恸几乎要将她击垮,犹如无边无际的梦魇纷至沓来,不断侵蚀着她的神经,折磨着她的身心,她虚软无力地倚靠着他,好像那是海面上的浮木,是世上唯一的依托,只能抓紧了,抓紧了,断断续续地呜咽啜泣:“淳师兄,我到底该怎么办……他已经不是从前的意画了,无论我如何劝说,他根本听不进去半分……当初我只希望他能变强,没想到弄巧成拙,反而害得他走火入魔……都是我的错,都是我害了他……现在他一心想当武林盟主,每次见面我们只有争吵,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……这一切都怪我,都怪我……”   靖淳伸手拍抚着她的后背,很轻很轻,仿佛她是个小小的婴儿,渴望把自己所有的温暖关怀都给予她。上一回她也是这样,扑在他怀中哭得撕心裂肺,将实情说得颠三倒四,但最后,他还是听明白了,一时间呆震许久,伴随而来是却更深的心疼,替她心疼,替他们心疼,天意如此弄人,到头来,怎分得清孰对孰错?   他道:“小挽,事已至此,你莫再责怪自己,你也知道,心魔不比人身之伤,再重的创伤,或许仍能找到治疗的方法,可一旦有了心魔,却是无药可医,欲念愈深,魔性愈深,除非,他能自我醒悟。”   颜红挽喃喃念道:“醒悟……让他醒悟……”   靖淳愧然一叹:“大师兄为了得到秘笈,宁肯抛弃多年师恩之情,也许师父生前早有预料,才会在临终前对我一番教诲,庶几日后我们三人能和睦相处,可惜我有负师父重托,只能目睹情况恶化下去,却束手无策。”   “淳师兄……”颜红挽潸然泪下,近来她除了哭,已经什么都不会了。   她那么伤心,那么脆弱,仿佛受不得惊,一点风吹草动,俱会令她支离破碎。   靖淳怜惜不已,那时百般悲愁都无计可消,握住她的手,她的指节细瘦均匀,握起来直若无骨,给人微微的心碎感:“小挽,你愿不愿意随我离开?”   颜红挽睁大眼睛,难以置信地望来。   他眼神真挚:“意画心中有了心魔,性情大变,现在他杀死了大师兄,无法想象日后还会做出什么极端的事来。”   颜红挽心乱如麻,低下头,没有言语。   靖淳耐心讲道:“小挽,我知道你舍不得他,也并非让你永远离开,只是趁他还没做出更可怕的事之前,我们先暂且躲避一段时间,眼下他功力非同小可,无所惧怕,可是如果失去你,说不定他能想明,彻底悔悟过来,假若不能,我们便从长计议,另想办法……”   颜红挽手指在他掌心里轻轻打颤,有些犹豫不决:“可是、可是……”   靖淳嘴角泛起滞涩的苦笑:“我心里清楚,你喜欢的人是他,也永远是他,小挽,我只希望能留在你身边好好保护你,我知道,你现在面对这样的他,有多难过,有多伤心,以前的你是那么天真快乐,小挽,我真的不愿再看到你痛苦下去了……所以我想带你走,带你离开。”   他的手掌宽实温暖,好似巨大的羽翼把她包裹其中,让她不用面对外面的世界,不用面对悲哀绝望,不用受到任何伤害,只是暂且的,静静的,一个人躲在这里,贪享半刻安逸。   他是世上,唯一能值得她依靠、信任的人了。   颜红挽终于点点头。   靖淳走后,颜红挽坐在床畔,如同淋雨发抖一般,牙齿咯咯打响,紧张得手心里全是汗,脑际里就像开天辟地混沌一片,她枯坐良久,才回过神,将墨玉吊坠系在玉箫尾端,托于手中仔细端详,除了这管箫,她已经没什么可带走的了,接着胸口闷窒地一痛,她走到镜台前,打开锦盒,将那支羊脂玉梨花簪轻轻贴在面颊上,这是他送给她的东西,终究割舍不得,小心翼翼地插在青丝间,镜中的她维持着浅浅微笑,素颜鸦鬓,寂寞如雪,璀璨的泪水却无声地濡湿了满脸。   靖淳说傅意画武功太高,莫瑞带来的那些绿林人物,大多为了保住性命,甘愿身受奴役,听命于他,是以走的时候要特别小心。   夜里淅淅沥沥地下了场小雨,待到子时方歇,颜红挽早早便躺在床上,全无睡意,只听得心如擂鼓,砰砰跳个不停。   窗扇被人叩响,她立即下地打开房门,果见靖淳如约而来,他们穿过几楹房舍,来至后院一扇小木门前,颜红挽神思有些恍惚,那次也是个夜晚,她偷偷跑到傅意画房间,说要带他去个地方,也是从后院的小木门偷溜出去,她一直拉着他,穿过极窄的山径,穿过杏花林,彼此仿佛是顽皮的精灵,惊乱了一片美好静谧的仙境,她的发丝被树枝缠住,他细心地替她解着,哪怕是一根头发,也舍不得弄伤它,后来在小水潭,她第一次听他吹箫,也永远不会忘记,他是冒着危险为她采了一株瑞香花,分离前,她飞快亲了下他的脸,转身逃走,简直娇羞无限,心脏砰咚砰咚地几欲跃出胸口,眼尾余光忍不住往后扫去,他呆呆站在原地,整张脸都红透了。   月圆恍若开满的弓弦,银白沁寒到刺眼不可逼视,她垂首间,只觉手背上一凉,才知是自己的眼泪。   四周亮起火把,将他们包围中间,耀目的火焰迫使得颜红挽微微眯了眯眼,迷茫亦如陷入困境的小鹿,靖淳把她挡在背后,薄汗渗湿了他耳鬓的几缕头发,最后她看到傅意画,慢慢从人群中走了出来。    ☆、花损   那一刻她才知道,他们是逃不了了。   傅意画身穿一袭墨缎软袍,负手踱步而出,黑发衬着胜雪容华,为这寂寥之夜平添出一种夺魂心魄的惊艳来,看着他们,看着她:“你们要去哪儿?”   颜红挽只觉得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,几乎呼吸不能,四周的松明火把随风呼动,像无数陨落的灼灿星辰,照得她有些微晕眩。   他又问了一遍:“你们要去哪儿?”   靖淳终于开口:“意画,我要带小挽离开。”   傅意画沉默,火焰凭空摇曳,仿若一朵朵绽开又凋谢的烟花,将他的脸庞映得忽明忽暗。   靖淳迈前几步,苦心开释他:“意画,小挽已经将实情告诉我了,你练就的那两册《天悦归宗》,其实是师父生前伪制的秘笈,为防备被心术不正之徒窃取,日后在江湖上为所欲为,师父才故有此举,而伪制的秘笈上缺少真正的心法口诀,你强行修炼,已经违背人体生理常规,才会导致走火入魔。”   “意画,以前的你不是这个样子的,你已经变了,你不知道小挽她有多伤心,你不在的时候,她整日以泪洗面,停下来吧,迷途知返才是对的,你就算不为自己,也该替小挽……”  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,只因雪亮的剑尖,已经贯穿了他的心房。   傅意画的脸容近在咫尺,那眸色,比无边无际的夜穹还要暗黑,是足以吞噬一切的黑,连月色都无法照透。   他容色如霜如雪,仿佛随时会化去,长而均细的睫毛低敛着,宛若休憩的蝶,在苍白的肌肤上投落一痕墨黑羽影,蒙上火光的颜色,总是朦胧未明,透出难以言喻的美。   他轻描淡写地落下句:“想要带走她的人,都得死。”   剑势一抽,靖淳僵直地倒□去,鲜血如河川般汩汩地往外冒,颜红挽失声尖叫,直扑到他身旁。   靖淳的眼神依旧温和宁静,就像怕她伤心似的,嘴边扯出一丝微笑。   “淳师兄……淳师兄……”颜红挽哭得肝胆俱裂,眼泪一滴滴坠落,全数浇在他的脸上,她像个幼稚的孩子,不住用袖子按住他的伤口,似乎以为这样,他的血就不会再流出来,然而没有,殷红的血还是连绵不绝地往外流淌,从他的衣襟前大片漫开,好似红遍满山的杜鹃花。   颜红挽看到他伸出手,很是颤抖,她连忙伸手抓牢,就像抓住海面上唯一的浮木,那么紧、那么紧,泪水亦如那血,流淌不绝:“淳师兄……是我、是我对不住你……”   他虚弱地启开唇:“小挽……你别……伤心……”   颜红挽不知该说什么,而靖淳一直望着她,望着她笑,直至身体慢慢失去温度,完全冷却……   她在世上唯一能依靠、信任的人,也已经离开了她。   那宽实温暖的手掌,能为她遮蔽世间悲痛的羽翼,已经彻底折断。   傅意画欲将她强行拉走,她却死死抱住靖淳的尸体不肯挪动,完全失去神智,大声胡乱地喊着:“傅意画,你丧心病狂!”“你杀死了淳师兄,你怎么可以杀死淳师兄!”“我不走,我哪里也不去!”   傅意画恨极了,一把揪住她的头发,颜红挽惨叫一声,终于松开手,发丝间的羊脂玉簪“咚”地落至地面,碎成两段。   她被傅意画连拖带拽地回到房间,他力气太大,一甩手,她就跌倒在床边,回过身,他的吻已铺天盖地而来,痛苦的抽噎声堵在喉咙,让她近乎窒息。   他凶狂得像只野兽,恨不得把她的舌头咬下来,颜红挽背脊对着床榻,恍若软弱的小动物被他逼在角落,遭受着无情的宰割。   她终于狠狠咬住了他的舌头,他有些意外地缩回去,血的味道从唇齿间蔓延开,全是他的。   傅意画笑了,面容五官扭曲得可怕:“你想离开,你居然想离开我,你以为我会如了你的意,放你们比翼双飞?做梦!”   颜红挽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:“淳师兄是不忍心再看着我难过,才想着带我离开,根本不是你想象的那样!”   傅意画眼睛通红,被热炭熏烤过似的,因离她极近,急促的喘息触到她脸上,直跟火烧一般:“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,你还不承认你喜欢他?你要骗谁?骗谁?”他像得了癔症,歇斯底里地说了一大堆,全都是他的臆想,叫人不可理喻,颜红挽忍无可忍,终于捂住耳朵尖嚷:“没有,我与淳师兄之间清清白白,什么都没有!”   他仍旧问:“为什么要背叛我?!”   颜红挽被逼疯了一样,狂乱地摇着脑袋:“我没有——”   “你胡说。”他阴测测地冷笑,“莫瑞死的时候,你都没有这般伤心,可你瞧瞧你现在的样子,哭得有多难过,有多痛不欲生?是我拆散了你们一对有情鸳鸯是不是……”他伸手,用指尖狠狠掐碎她眼角的一滴泪珠。   颜红挽嗓音里透出精疲力竭地无助与绝望:“我从来只把他当做师兄,从来没生出过其它情感,你为何要误会我,为何不相信我?我选择跟他走,只是因为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……我该怎么说你才能明白,你是练了那两册秘笈才会变成这样,意画,我求求你醒过来,不要再想着当武林盟主,我们找个地方平静度日好不好?”   傅意画道:“他答应你了,可以带你遁隐林泉,给你想要的生活?”   颜红挽怔了两怔,满腹委屈终像火山般喷薄爆发:“你到底再说什么!”   他的脸色一点点阴沉,比之方才,已经连半点笑意都没有了:“我知道了,你不肯交出秘笈,就是因为他,现在你又喜欢上他了,所以就想让他练!”   “你简直不可理喻!”   “一切都只是个借口,颜红挽,你这个水性杨花的女人,你这个贱人,贱人!”   颜红挽眼泪唰唰地往下流,愤怒、羞辱、悲痛、懊悔……心头从未有过的混乱,宛如烈火烹油一般,须臾四溅八方,将她燃得体无完肤,她终于难以忍受,狠狠推开他,朝门口走去。   “你去哪儿。”他的声音压抑得可怕。   “我要走,我要永远离开你!”她不想再留在这里,她不想再面对他。   傅意画脸色难看到狰狞,冲上前抓住她:“你休想离开我!”   他俯首又欲吻上来,颜红挽立即躲避开:“放手——”   他的眼睛里全是浓浓的血色,好似一片血红汪洋,委实令人心惊胆寒:“我不让你走……你是我的……只能是我的!”   颜红挽被他硬抛到床上,背脊重重着落,恨不得粉身碎骨,而他欺身压上来,浑然癫了一般,疯狂撕扯着她的衣衫,一件接着一件,柔薄精致的罗衣在他手中变成一块块破败的布条,宛若满地残碎的花瓣。   颜红挽惊恐万状,挣扎着,反抗着,大声哭泣着,她从来没有如此害怕过,也从来没有见过他那样的眼神——燃烧着怒火欲望,仿佛沙漠里的一匹苍狼。她没想到她的抗拒,反而更加激怒了他,唇瓣被啃得麻木不堪,肿到烂掉,他继而攻城掠地,探入悍烈地勾缠,吞噬着她的呼吸。颜红挽面涨绯红,寻隙咬住他的舌头,是一种近乎绝望的阻止,渴望他能停下来,嘴里全是血,弥漫到喉咙,味道浓得呛人,他却不肯再收回,任由舌尖被她胡乱咬着,哪怕被咬得血肉模糊,也绝不会再放开她。   就像抽丝剥茧,衣物被全部脱落,她蜷缩着雪白裸-露的身体,羞愧到无地自容,傅意画将她双臂锢在体侧,他的力气实在太大了,好似铁钳钢箍一样,让人毫无办法,直至两条细长的玉腿被他拖到胯前,颜红挽彻底惨白了脸,扯着尖锐的嗓子哭,哭得好惨好惨,连声调都变了,她哭着哀求他,像卑微的懦弱者那般求饶,可是傅意画置若罔闻,就似一个恨到失去理智的疯子,猛地挺动腰身,终于将她占为己有。   帷帐曼落,衣衫委地……夜阒然,阑珊外,恍惚有雨声。   破瓜之痛,现若红潮,仿佛钉在木板上的鱼儿,被一刀穿透身体,颜红挽痛到不能思量,痛到无法动弹,整个人,终是安静下来……安静下来……   她似乎看到那日,满地碧草轻轻摇曳,在软帘细雨里浮动着朦胧的绿意,傅意画踏雨而来,浅白衣衫间折着滢滢水光,整个人仿佛一团清冷的光辉,倒像从云烟萦漫的水墨画中走出来的一般。他小心地去掏衣襟,东西用布帕仔细包裹着,打开来,原来是一枝瑞香花,色泽如染着胭脂般娇丽,反射在他的眸底,蕴起迷离流幻的光绪,一点隐隐绰绰的执着柔情,好似滴淌在了她的心尖,有一瞬就忘却呼吸。   她似乎看到那日,他坐在她的身侧,为她吹了第一首箫曲,他的手很漂亮,十指修长,在音孔上开闭,像是蝴蝶优雅起舞,他的睫毛微微下敛,长而浓密,偶尔一颤,便在肌底间泛起青痕涟漪,他的嘴唇细薄,颜色是一抹藕荷粉,仿佛撒上的点点胭脂灰,他的轮廓浸在月光中柔和生辉……长发未挽,被山风吹拂……一根根全数散在了夜幕里……   她似乎看到那日,他拽着她的衣袖走到花丛前,挥掌惊动了休憩的蝴蝶,成千上百地翩跹而飞,与凭空旋舞的花瓣交织,发狂迷乱,仿佛将人卷入一场错乱如幻的梦境中。她欢喜地扬袖,翩翩一个旋身,浅笑如歌,罗裳轻袅,回首一瞥,他在那厢笑,手持箫管,白衣清透,一头墨发随风不羁而飘,尽管吹着箫,但那双眼睛一直看着她、看着她,天地之间,只有她……   她永远永远也不会忘记,那日,他紧紧抱着她,对她说——   红挽,我喜欢你,一生一世,我只喜欢你。   眸角,缓缓滑下一滴碎晶,宛若鲛人的泪,殷红如血,慢慢干涸在眼睑下方,就像一颗美丽的血痣。   他压在她身上,强悍地进出,霸道地占据,肆意地掠夺,昏暗间他的身影扭曲晃动,显得模糊而不真,陌生而遥远。   原来,她*的那个人已经死去,死在梦中,死在记忆里。   原来,她已经永远永远地失去了他。   被折腾到精疲力竭,再睁眼,天已是大半亮,傅意画早就醒来,衣服都穿好了,一直靠在床头将她圈抱在怀里。   颜红挽从未想过,他们的关系会变成这样。   傅意画的目光凝在她脸上,似乎端详她很久了,因此当她一睁眼,菲薄的唇就附上来,仍带着昨宵的灼热,仿佛滚烫的烙铁一样,将她的两片嫣唇压得红肿变形。   “红挽,你终于是属于我的了。”他痴了似的,喃喃自语,“今后任何人,都休想把你从我身边夺走……”   他终究是以强取豪夺的方式,占有了她的身体。   颜红挽不想面对他,把脸面冲向墙壁,小小声地抽咽,泪水染湿枕面上的刺绣花纹,宛如融于深处的霜花,清清凉凉地一片,最后归于无痕。   傅意画从后啃弄着她白皙的脖颈,入骨入髓,好生缠绵,不断说着一些甜言蜜语,可惜她无动于衷,只是一味哭泣。   他终于沉下脸:“你是不是还在想着他?”   颜红挽情不自禁地念出声:“淳师兄……”   傅意画倏然把她翻过来,居高临下地俯视,双目几欲喷火:“颜红挽,你够了,你是我的女人,我不准你想别人!”   她痛哭流涕:“你杀了他!”   傅意画狰狞地笑了:“对,我不止杀他,我还要把他碎尸万段!”   她难以置信:“他已经死了啊!”   他大笑,目中有怨,亦有恨,更甚癫狂:“死了我也要把他碎尸万段,我要让他尸骨无存,连灰都不剩,哈哈哈哈……”   颜红挽尖叫:“疯子!疯子!”   他不顾她狂乱地挣扎,生生挤了进去,在她体内纵欲驰骋,带着某种痛恨,失控般地爆发掠夺,直至她彻底瘫软,彻底呻-吟,彻底顺从他……   “我离开几日,你老老实实留在这里,别再想着逃跑。”他头也没有回,就把门关上。   他真的一连多日未归,颜红挽不知他去做什么,也无心去理会他做什么,只是静静呆在房里,不是睡觉就是哭泣,事实上,她根本连自由都失去了,傅意画派人守在门外,让她无法踏出半步,只有贵嫂每日会端来膳食,或许是有了傅意画的吩咐,她满面难色,半句话都不敢多说,每每放置好膳食就赶紧离开了。   颜红挽不怪对方,毕竟她的意画已经死了,现在的这个人,他连两位师兄都可以杀害,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?   夏绿的影子消逝在满山红彤彤的枫海中,透过镂花窗棂,她看到台阶下的那株秋海棠开了。   傅意画每个月总会回来五六趟,一回来准是先来看她,他手上似乎有花不完的银钱,带回来的东西亦是非珍即贵,珠钗首饰古玩字画,以及一些珍奇的小玩意,百般变着花样哄她开心,漂亮的绫罗绸缎看得人眼花缭乱,他知道她最喜热烈的红色,缎料的颜色也总是虾米红、胭脂红、浅粉红、珊瑚红……经过裁缝精工细致的剪裁,一件件华丽如锦的衣服穿在她身上,浮翠流丹,璨华美艳,可她的脸上没有笑容,再美再艳的衣裳,也只衬得脸色苍白。   她终日闷闷不乐,像个雕刻精美的雪瓷娃娃,任由他打扮得漂漂亮亮,却因为没有灵魂,不懂欢喜。   他花费心思地讨好,最终付诸东流,他大发脾气,将东西摔得粉碎,说她背叛他,说她水性杨花,说她心里想着那个人,她反驳,她大哭,她嘶嚷,最后演变成剧烈的争吵,每一回都是如此,他讨她欢喜,可是她不开心,他就出言讽刺,恶毒地刺激,然后两个人大吵一架,他粗暴而疯狂地占据着她的身体,仿佛不知餍足,竭力地想要摧毁、撕裂她,颜红挽被他折腾到整整一夜,翌日几乎下不了床,而他终是心满意足,甩门而去。   那日漫天飘起大雪,每瓣皆如铜钱般大小,疾而密,扑窗而来,那一道道影儿好似蝴蝶的轮廓,繁乱密集,望起来煞是好看。   颜红挽裹着毛毯躺在床上,四下炭火充足,烧得满室温暖如春。傅意画匆匆推门而入,许久没见他了,整个人略显清瘦,却更见身量修长,他身上的那件墨色狐裘斗篷还没来得及脱去,可见来时的匆忙,他隔着几步之遥注视她,玉面隽美,眉目胜画,那一刻,倨傲者的冷漠高贵被完全抛却了,只余下无穷无尽的欢喜,他疾步上前,握住她的手:“我听宝芽说,已经有两个月了,真真是好!”   作者有话要说:非常感谢兰陵微微亲的霸王票,在此深一鞠躬!   大家喜欢本文的话,还请收藏一下吧! ☆、迷梦   他的手指优美修长,肤色雪白,本身便透出一种冰凉的感觉,再加上方从外归来,斗篷上还笼着一层雪屑未化,浑身寒凉乍现,颜红挽被他握住,不由得打个颤栗。   他恍然,暗斥自己如此不细致,忙起身步入外室,脱下斗篷,伸手在火炉旁取暖,直至全身暖意融融,才又坐回床畔,仔细凝睇着她的脸,似乎想瞧出有什么与以往不一样的来,半晌,他难掩激动地开口:“红挽,你有了我们的孩子,我真的好生欢喜……”   颜红挽垂首,青丝顺着弧线柔美的下颔倾斜滑落,恍若掩着半边皎月,不知为何,身体微微地痉挛着。   他笑道:“你瞧瞧你,外面天那么冷,就算屋里暖和,也不该穿的这般单薄。”随手扯来叠好的毡毯,又替她多添了一层盖在身上。过会儿,浓眉轻颦,“当真消瘦了……”举手欲触她细白尖细的下颔,颜红挽却偏过脸,让他的手停滞半空。   她对他一贯避而远之,恨不得他永不出现才好。是的,他岂会不清楚,岂会不明白?   那近乎是种无法忍受的痛,仿佛有条毒蛇盘踞在胸中,狠烈地咬上一口,肌肉糜烂,毒液渗透肺腑,却死而未绝,在无尽的痛楚中苟延残喘。   傅意画装作淡定地端坐,目光落向案几上的半盏奶羹,还热着冒出雾气,声音里流泄一丝冷意:“宝芽这丫头伺候得不仔细,怎么还剩下这么多?”   颜红挽启唇:“是我不想吃,没胃口。”   听她终于肯说话,傅意画反倒笑了,端起碗盏来,那指长肤白,与白腻的奶羹颜色混淆在了一起,叫人几乎难以辨别:“没胃口也得吃些,你身子骨单薄,不养好身子怎成,今后乌鸡燕窝可是样样都不能少的。”他转动调羹,递到她唇边,半哄半劝,“你尝尝?”   颜红挽抓住床单,竭力压抑着情绪。   傅意画耐心道:“你不顾及自己,也总得为咱们的孩子着想。”   颜红挽的心终于狠一抽搐,五脏六腑都在抽搐,似乎依旧不肯相信,她的腹中正孕育着一个生命,是他的孩子,他们的孩子,究竟该*该恨,她自己都分不清楚,她甚至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个孩子。   她到底张启嫣唇,被他一小口一小口地喂着。   二人许久不曾有这般光景,傅意画心情甚好,喂得妥贴顶真,速度慢下来,倒有些舍不得喂完。   他从袖中掏出锦匣,将那只制工精美的玉跳脱套在她的左臂上,更衬得肤若凝脂,雪藕般白,相得益彰,莹华玉韵。   “喜不喜欢?”见她不答,傅意画徐徐讲道,“红挽,再给我些时间,等我成为武林至尊,我会给你享不完的荣华富贵,将来我们的孩子,我要把他培养成江湖首屈一指的佼佼人物,受尽武功同道的敬慕。”   他又提起武功,又提起他打败多少江湖知名人物,每当这个时候,他就兴奋不已,神情张狂而得意,似乎那些人对他而言,比掐死一只蝼蚁还要容易。   颜红挽愈发不耐。   他滔滔不绝地讲述着,当提到杀人时,颜红挽倏然剥下手臂的玉跳脱,狠狠掼在地上。   精美绝伦的饰品,裂成两截,溅起一片灿烂的光,刺得人眼生痛,有如美好脆弱的情感,最经不得考验。   傅意画弯身拾捡起来:“你不喜欢……”   颜红挽略微急促地喘息着。   他淡淡落寞地笑了下:“嗯。你不喜欢。”抬眸望去,逝过一缕惊天的痛楚,“我待你还不够好?”   颜红挽简直想笑。好?好的标准也不过是将她当成金丝雀来养,他高兴的时候来看她哄她,他不高兴的时候就尽情蹂躏她,她不过是他的一个宠物罢了。   傅意画十指攥紧,断截的饰物尖角割破掌心:“你究竟想要什么?”   颜红挽脱口而出:“我想要一枝瑞香花。”   他皱起浓若墨雕的长眉,显然认为她在无理取闹。   颜红挽微扬嘴角,却是笑得比哭还难看:“我只想要瑞香花,一枝、一枝就够了。”   傅意画精致的玉面上毫无情绪波动:“红挽,你不要不讲理。”   她嗓音有些尖利:“我没有!”   他道:“这种时节,哪里有瑞香?”  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,瞳孔深处浮光闪荡,好像有什么悬而未落:“我不管,我只要瑞香花,你给我。”   傅意画显得心烦意乱,撇头躲开她的目光,嗓音却是放柔了,哄小孩子一样:“红挽,你换一样好不好?只要是你想要的,我都会帮你达成。”   颜红挽冷冷一笑:“我不要。你走。”   他望着她,脸色苍白到像得了大病一场的病人,仿佛绝望,又仿佛悲痛,最后起身离开。   颜红挽微笑,他终究是记不得了,所以他不是她的意画,她的意画已经死了,死在她的梦里。   宝芽见傅意画满面阴沉地出来,心中便有几分忐忑,似乎每一次他离开对方的房间,都是一脸的不高兴。   傅意画视她若无睹,径自走了,宝芽看到一痕血渍滴踏在地面,一直延伸到屋外,她惊怕之余,立即追赶出去,可惜傅意画早已走远。   她又回到内室,颜红挽静静倚在床头,身上裹着两层毡毯,却依显娇小孱弱,像雪裹的一枝白梅,分外堪怜。她喃喃问道:“外面……是不是下雨了……”   宝芽扑哧一笑:“夫人这是糊涂了,外面下的是雪,怎么会有雨呢?”   颜红挽恍然。对,外面下的是雪……不过是她的心里,有雨,一直下着,一直下着……   宝芽是傅意画买来专门伺候她的贴身婢女,年岁虽小,但做事细心稳妥,很是伶俐,见颜红挽眉间流露出几许倦意,便上前替她掖了掖被褥,本想说傅意画手受伤的事,但瞧着颜红挽已经阖目假寐,只得欲言又止。   颜红挽有喜后,傅意画那是真真欢喜,每天一得空闲就过来陪她,其实颜红挽根本不需他在身旁,来了也是彼此无话,他只是干坐着,或许这样看着她也觉得高兴。   宝芽怕傅意画尴尬,每次都悄自吩咐厨房熬些汤羹补品,然后端上来,果然正中他意,不假人手,亲自喂颜红挽服下。颜红挽冷言冷语时,他也处处忍让,难得不发脾气。   宝芽知道,傅意画实在太在乎这个孩子了,平日里他倨傲得叫人不寒而栗,但面对颜红挽,那目光温存到快要化成了一潭春水。他夤夜前来,颜红挽正值梦中,她透过门帘缝隙,看到傅意画握着颜红挽的手,另一手则轻轻覆在她小腹上,他的神情好似蒙着层雾气,在摇曳的烛光中朦胧未明。   临前,颜红挽还是与他无可避免地吵了一架,他终究放不下野心,放不下名声威望,不肯停止修炼武功,尽管他一连停留了十日,尽管比以往任何时候还要长,尽管他离别的时候恋恋不舍,可他还是走了。   她孤零零地一个人,望着窗外,以前她很喜欢下雪,可以拉着几位师兄陪她堆雪人,她攥了个小小的雪球,去偷袭傅意画,他功夫好,明明早已察觉,却故意让她砸中肩膀,雪球爆开,细细碎碎地撒开来,沾上他墨黑如夜的长发,随风甩开一串串水钻般的莹光,她拍着小手大笑,他也笑了,因为他知道这样做,会令她开心。   而他们的孩子,终究是没能来到这个世上。   她做了一场噩梦,梦见傅意画满身是血,被一群人追杀,惊醒时泪痕犹湿,原来她怕他死,她还是害怕的。   屋子里闷得透不过气来,她唤了两声宝芽,却没得到回应,想来是到厨房备吃的去了。   周围静得阒无人声,她浑身是汗,像中了魔魇一般,那个梦仍缠绕在心头,挥之不去,她缺氧似的难过,披衣下床,走到屋外,清新的空气迎面而来,终于让神智清醒了些,然而她却忘记,雪后成冰,极其湿滑,石阶上结着一层薄薄的冰片,踩上去仿佛能听到滋滋的碎裂声,她不小心栽倒,脸朝地面,很重的一下,先是脑子一阵眩晕,接着身体越来越吃重,小腹下传来隐隐收缩的痛楚,她伏在地上完全不能动弹,温热的液体一点一点浸透了裙裾,最后她听到宝芽的惊呼,人便昏迷不醒。   流产之后,她卧床三天,什么东西也吃不下,总想狠狠大哭一场,可是她连哭泣的力气都失去了,只因她的大意,她的孩子,被老天残忍地抽离出她的生命,她甚至还在犹豫,还在思付该如何接受的时候,这个孩子却永远地消失了,快得犹如流星陨落一般,毫无预兆地来临,又毫无预兆地离去。   而她知道,更可怕的风暴,还在后面。   傅意画回来后,整个人疯了一样,冲进屋内,死死掐住她的颈项,声嘶力竭地大吼:“为什么——为什么——”   那一刻,她真的以为他会掐死自己。   “为什么要杀死我的孩子!你明明知道那天雪才停,地上全是冰,你为什么还要一个人出去?你是故意的,你不肯忘记他,所以你要报复我,你才杀死我的孩子,颜红挽,你怎么可以这样残忍!你怎么可以杀死我的孩子!”他咆哮着,嘶嚷着,比洪水猛兽还要抓狂,黑极的眸子里有浓浓的血丝,或许,还有泪。   颜红挽启开唇,一句辩解也吐不出来,脖颈被他掐得很紧很紧,连带骨头都快化成齑粉。   她想着,死了,死了也好。   屋内狼藉一片,饰物摆设被他尽皆毁去。他此次一走,就是三个月,日后即使回来,也视她若无物。   后来,他凭借一身罕见的绝世武功,在武林大会中一举成名,令各大门派震撼侧目,随着他在江湖上名声地位的提高,他想要的东西几乎唾手可得,修葺染月山庄,从此贵为江湖巨擎,这期间,她一共逃走了三次,每一次,都是被他亲自抓回来的,她像只柔软的绵羊被他丢在床上,承受着粉身碎骨般的肆虐劫掠,他冷笑,目中再没有半点温存怜*,似乎她只是他纵欲的工具。   他身边的女人越来越多,为夺宠,私底下争风吃醋的事不少,铃兰便是一个,偶尔在园中相遇,总会百般针对她,许是她得宠期间,傅意画命人在花苑单独建出的蕣华园,没有种她喜欢的牡丹,而是瑞香花。   她知道,颜红挽喜欢瑞香花。   “狐媚。”在石拱小桥上,铃兰满面轻蔑之色,出言羞辱她,她是第一个骂她的人。因为阖庄上下皆知,她最不讨傅意画的欢喜,完全不具威胁。   颜红挽无动于衷,转身欲走,铃兰却不肯罢休,狠狠甩了她一巴掌,颜红挽不甘示弱地还去一掌,铃兰愤怒交加,与她扭打起来,脚下不小心一跌,颜红挽顺势将她推下池塘。二月底的天儿,正值春寒料峭,池塘里的荷花枯残一片,水冷得扎人,铃兰不懂水性,胡乱拍打着池面,她的婢女惊惶失措地四处唤人。   颜红挽站在上方,冷眼旁观,看着她一点点地沉入水面,嘴角微扬浮动,犹如花阴下的蝶影摇曳不定,手携一方香帕,举在唇边掩了去,莲步姗姗而去。   铃兰死了,傅意画踹开她的房门。她知道他会来,因为铃兰是他姬妾当中,颇受宠*的一位。   那时她正在对镜画眉,由浅入深,画得极长,举着纨扇半遮面,青黛眉梢斜斜一挑,细长入鬓,妩媚天成,窗外鸟语花香,倒不辜负这良辰美景。   傅意画走上前,腰身半弯,菲薄玉唇正对她芬芳的鬓侧,亲昵之姿,仿佛对她有着无比溺*,即要轻轻地亲吻上:“画得这么美,又准备勾引谁呢?”冷冷地笑了。   从何时起,他对她只有恶毒的讥嘲,而她也变得不再顶撞他,变得不再哭泣。   颜红挽回眸一顾,眼波潋滟,宛若一剪秋色,有意无意地从他脸上掠过,微带凉意,总有那么一点点挑衅。因离他极近,口唇上一抹桃花殷的幽香,脉脉沁入他鼻端,胭脂正浓。   “害人的东西。” 傅意画暴躁地将她的衣裳撕扯得一干二净,颜红挽习以为常,任由他脱个干净,被按在镜台前的案几上,那一刻,身体好似被从后穿透,剧烈地规动着。   她早已经一无所有,连残存的最后一丝自尊,也叫他践踏殆尽。他们曾经的一点温存,就像一场烟火,从无到有,从有到绚烂,却注定灰飞烟灭。   她侧过脸,眸子里清清冷冷,如冷雨寒波,凝睇着窗外,天近黄昏,斜阳似血,刺得眼角滴红,隐约之间,恍疑看到有蝴蝶扑窗而来……   “恨我么?”   “为什么要背叛我?”   “他已经死了……”   “就算他死了,我也喜欢他,这一辈子,我只喜欢他……”   大火蹿上梁柱,像是无数条火蛇,萦绕摆动出一条条惊心动魄的影子……他不管不顾地闯了进来,用袍子裹起她就往外冲……只差一步,只差一步就能出来,却听“砰”地一声沉闷巨响,房梁砖瓦已势如排山倒海般轰然崩塌……眼前一黑,她被他牢牢压在了身下,那一刹,头脑传来的剧痛让她完全失去知觉……   无数翩跹的蝴蝶,满天满地的花瓣……箫音浅笑,罗衫飞舞……十丈软红,一眼回眸,究竟是谁?   庄生迷蝶,花非花,梦非梦,抑或,根本就不曾醒来。   尤阡* 2013.6.15   作者有话要说:在此特别感谢白雪飞的霸王票,MUMA!   送给尘埃迟到的祝福,亲*的,生辰快乐!   某*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,耐你们(*^__^*) ☆、执望   空庭萧瑟,秋雨清寒,打在梧桐叶上淅淅沥沥,似闲愁无数。   尘烟旧忆,浮光掠影,原是南柯一梦。   她恍若沉陷在一场混沌荒唐的梦境中,如此难以自拔,细碎的汗珠沿着鬓侧一绺发丝淌滑下去,黏腻在颈间肌肤,她摇晃着脑袋,拼力地想抓住什么,半空伸来一只手,她紧紧地抓住,五个指尖深力地剜进去,使出了全部的力。   “你竟然做了回采花贼!”   “意画,你喜欢我吗?”   “是爹爹在秘笈上做了手脚,你如果强行修炼,就算不死,也会被心魔侵蚀本体,你没发现你现在已经变了吗?”   “清醒清醒吧,你已经入魔了,不要再执迷不悟了!”   “我要走,我要永远离开你!”   ……   不知何时醒来的,颜红挽睁开眼,耳畔有雨声,嘀嘀嗒嗒敲响在窗沿,宛若伊人的泪,是一段忧凄的调子。床帐上的刺绣花纹闪动着银丽的光晕,昏暗里望来,像刀片一般割过眸角。   她已经有许久,不曾做过这样长的梦了,那些尘烟往事,*恨痴缠,平日里她亦极少追忆,只因到头来,也不过是把心底的伤疤翻出来,再重新痛一次。   额头缠着白纱,一层又一层,或许伤得很重,轻微一动,头骨就恨不得裂成两半,牵痛着四肢百骸,她甚至怀疑自己的身体早已散架,是被生拼硬凑在了一起。   她呆呆盯着床顶,连上面的花纹都绣得美轮美奂,这里不是她的房间,那场大火摧毁了一切,红颜阁现在恐怕只剩下断垣残壁,她本以为自己也会被那场火焚烧殆尽。五年了,她一直在绝望中等待,就像飞蛾扑火一样,可是时间久了,她几乎都快忘记自己究竟在执着些什么,如同一场梦,幻想得太美,醒后才会痛彻心扉,她做了这么久的梦,早应该醒了,五年前她就已经一无所有,她伤害了许多人,池曲扬最后跳下山崖时的眼神,她永远也不会忘记,然后她终于发现,她实在太累了,疲惫不堪,连呼吸都是件痛苦的事,她烧掉了秘笈地图,还有父亲的玉箫,她真的什么都没有了,所以她要以这种方式,来了断他们之间的一切。   可当睁开眼,她才知道自己并没有死。   空气里弥漫着一点气息,熟悉而又陌生,像游动的小蛇攀缠上她的鼻尖,她知道这种名贵的熏香,只有他身上才有,他始终一言不发,安静到仿佛根本不存在,她刻意得太久了,终于敛回目光,转望床边。   他与她一样,额头裹着一层厚厚的白纱,面庞两侧有几道划破的伤痕,涂抹过药膏,颜色已经变得很浅了,但由于他的肌肤过于白晰,那么一点点浅淡的痕迹,也是难以遮掩掉的。   一幕一幕如潮涌般冲上大脑,颜红挽记得那天他冲进火海里,抱起她就往外跑,可惜还是晚了一步,房梁砖瓦全数砸下来,将他们压在下面。   他的伤应该比自己重,可现在看来,似乎并无大恙,他端坐床边,姿态如尊完美高贵的雕像,静静看着她,深邃的眸子里仿佛蕴动着什么,却被昏暗的光线遮得模糊了。   颜红挽并不认为他是坐在这里守候自己,可能他只是刚好过来,看看她还活着没有。   颜红挽突然有种恨极入骨的感觉。   为什么要救她?   为什么连死的机会也不给她?   他究竟还要折磨到她何时?   似乎发泄着某种痛怨与愤怒,狠狠揪紧床单,就像迷昏时的那样,她抓住的只是床单,而不是谁的手。   彼此相顾。   她轻轻一笑,眼波流转间,别有一番妩媚风致,唇角勾起柔美到不可思议的弧线,宛然血红蔷薇上尖尖的刺,甜蜜而恶毒:“或许你永远也想不到,《天悦归宗》的秘笈就被我藏在那个墨玉吊坠里,现在它已经被大火烧得一干二净,你就算让我活下来,也永远得不到它了。”   “当初爹爹教给我一套口诀心法,其实就是《天悦归宗》中各种武学要诀,我牢牢记在胸中,即使没有秘笈,也可以清楚说出其中的一招一式,可是傅意画你不要妄想了,我是绝不会告诉你的。”   “你若不杀我,我就会把秘笈口诀告诉其他人,傅意画,你永远也当不了天下第一!”   ……   她近乎歇斯底里地说着,心中却有种异样的轻松,觉得痛快极了,秘笈所藏的真正之处,当初她并没有记下来,现在地图毁掉了,世上再无人知它究竟藏在哪里。他费尽心力想要得到的东西,已经化为灰烬,他梦寐追求的武林至尊地位,因她的存在而彻底摧毁。   颜红挽莞尔一笑,带着报复性的嘲讽:“你后悔救我了吧?”   她将实情全部说了出来,就是要让他知道,他一心渴求的东西,明明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,却失之交臂。他冒险救她出来,却落得一场空的结果。   现在他一定懊悔极了,愤怒极了,他的希望已经全部落空,也许下刻就会一掌劈死她。   然而直至她说完,傅意画也没有动弹,甚至没有说一句话,只是过程中微微地颦了下眉。   颜红挽激动到浑身痉挛,那时她才觉得,自己像个快要崩溃的疯子,如此期盼着死亡的来临,可惜傅意画并没能成全她。   他额头裹着白纱,脸上伤痕宛若一笔浅灰色的胭脂,下巴尖细如锥,借着光线仔细看去,才发现瘦得几乎不成样子。颜红挽心口窒闷,那种感觉,好似一点点沉入水底,憋着呼吸,憋到无法忍受的时候,只能任由冰冷的水汹涌地灌入喉咙里,被活活呛到窒息而亡。   遂在还足以忍受的时候,她翻过身面对墙壁,嗓音里含有一丝倦乏:“你走吧……我不想看见你。”   傅意画一动不动,自始至终,都不曾讲过一句话。   颜红挽闭阖双目,隔过半晌,终于听到衣袍窸窣作响,是他离开了。   他步履一向极轻,就像每次他突如其来地出现,总会叫她事先未料。或许此刻太静,静到可以清晰听到他每一步落地的声音,以及掺杂的其它声响。   咚……咚……   格外陌生的节凑,一声接一声地响起,不知为何,仿佛小牛皮鞭一次次鞭笞在她的心头,又痛又辣。颜红挽没缘由地心慌,突然转过身,傅意画还没走远,隔着屏风,依稀能望见他朦胧的身影。   颜红挽几乎不愿相信,一瞬间无法抑制自己的身体,挣扎着下床,绕过屏风,她看着他,看到他拄着拐杖,步履蹒跚地往前行走,明明那么短的一段距离,他却走得如此沉重,如此艰难,他素来冷酷高傲,永远站在至高处,总会透出旁若无人的味道,可是这一刻,他每落定一步,右肩就会塌陷下来,高挑的背影,仿佛是苍老了十年,墨发三千如云,为何望来却像个行将就木的老人?   颜红挽觉得一块巨石压在胸口,压得她慢慢往下坠落、往下坠落,坠入万丈深渊……无力的感觉让她往后靠去……她甚至不敢去想,他的右腿为何会瘸掉,她害怕想原因,或许只是那条腿受了很重的伤,或许只是一时的,他怎么会变成一个残废?   她不相信,她轻轻地笑起来,亦如看破一场骗局,笑得畅快而得意。   傅意画旋过身,没料到她就站在那里,拄着拐杖的手颤抖地攥紧了一下,眉宇颦得高高的,两泓深不见底的黑眸仿若有伤痛闪过,最难堪最丑陋的一面,终究还是暴露在她的面前。   她的笑意太冷,倚着屏风,为上绘的一剪腊梅更添风华寒韵,朦暗间她的眼神,就似漫天飞舞的刀光,刺痛了他的眼睛。   她有多恨他,现在他知道了,眼前这一幕,是她最乐意看到的结果,骨头粉碎,永远无法愈合,他再也不能像正常人那般走路了,是的,她一定认为这就是报应。   他昏迷了七天,伤势很重,可他居然比她提前醒来,是一种不知名的恐惧,迫使他在昏迷间也要尽快醒来,她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,那时他甚至不敢伸手,去试探她是否还有呼吸。   颜红挽不曾料到傅意画会回头,她的笑容被他看到了。她优雅地转过身形,俨然毫不在意的姿态,委地衣摆若流水一般随她消逝于屏风之后,消逝在他的视线中。只有她知道,她是迫不及待地想回到床上,用枕头埋住脸,怕那笑容一不小心就会破碎。   作者有话要说:六月份好热闹呀,提前祝萧亦亲生辰快乐!(*^__^*) ☆、寒残   傅意画走出来时,飘飘细雨正自青檐滑淌而下,凭空汇成烟丝雾涟,绰绰朦朦,溅湿一地石阶,萧索的秋凉萦回在他眉头,宛若高处不胜寒。   李贵福吁了一口气,思付那人准是醒了,否则他怎肯离开半步?   撑开一柄青油伞,但闻雨声由上方唰唰敲打下来,顺着伞沿涟漪成线,落地蒸腾,绕着周身水雾袅然,他执意独行,李贵福不敢搀扶,一边举伞一边试探性地问:“去哪儿?”   傅意画心神不属,随口答了一句:“书房吧。”   李贵福觑眼他的神色,斟酌道:“大夫嘱咐了,您得多休养。”   傅意画没有吭声,李贵福以为他愠怒,孰料听他不咸不淡地落下句:“知道了。”   房间里,他被李贵福扶着慢慢坐到床榻上,李贵福接过拐杖,替他脱靴的时候特别小心,虽说这种事本轮不到他做,但怕下人们笨手笨脚,决定亲力伺候。那场大火让人措手不及,当他眼睁睁看着傅意画与那个女人被压在崩塌的房梁屋瓦下面时,简直吓得魂不附体,只想着完了,全完了。侥幸的是,他们被压在废墟中的一个空隙里,百斤重的梁柱结结实实压上傅意画的右腿,骨头全碎了,大夫说因伤势奇重,整条腿虽未断掉,却永成残疾,对于一个武功高手来讲,谁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,他如此心高气傲的一个人,却为了那个女人,连命都不要了。   对方昏迷将近半个月,而他昏迷到第七天就已经醒来,明明伤势比对方严重许多,可他坚持守在她身边。李贵福知道,他对江湖充满野心,对武林霸主之位志在必得,可当看到他守在对方身边时,李贵福觉得那一刻,他心中什么也没有了,除了那个女人,什么也没有了。   李贵福竟忍不住流下眼泪。   傅意画皱眉,他惯来讨厌有人在跟前哭哭啼啼,更何况男人,左脚踹上他的心窝:“滚一边去。”   李贵福仰面跌倒在地,又爬起来,不敢多言,赶紧把眼泪抹掉,规规矩矩地道:“热水都备好了,这就吩咐下人伺候更衣。”   傅意画腿脚不便,被两三个侍从伺候着沐浴更衣,之后换上熏得馥香的软袍,他躺在床上,本欲稍憩片刻,但许是太累,居然没多久就睡着了,他睡眠素来极浅,这一觉竟难得酣沉,再醒时,已是酉时了。   桌上摆置着膳肴,颜红挽昏迷时,他每天吃不下几口,现在她醒来,他亦吃的食不知味。   镯儿按照吩咐进来禀告,他将玉箸一撂,问:“吃的如何?”   镯儿答道:“吃得不多,三五口罢了。”   他白玉般的额间泛起蹙痕:“没了?”   镯儿道:“奴婢劝说几句,又喝下一碗稀粥。”   傅意画颔首,眉宇似才舒展点:“现在呢?”   镯儿回答:“已经歇下了。”   傅意画凝睇窗外,雨稀疏,树叶漱漱作响,浓浓夜色就像她乌黑丰艳的长发铺展开来,已是这时节的天儿了,再过不久便该入冬,她最怕冷的。   他敛回眸,薄唇轻启:“现在谁看顾呢?”   镯儿说道:“绣璎。”现在是她们二人轮流照看颜红挽,自从发生那件事后,悉皆警醒,不敢再出差池。   她抬下眼皮,见傅意画缄默不语,眼帘微垂,生来极长的睫毛漫过苍白的肌肤,好似洒在雪笺上的一痕馜墨,他的唇形动了动,仿佛有话欲问,但最终只成一缕幽渺的叹息。   镯儿兀自吸了一口气:“夫人跟奴婢说……”   傅意画溘然抬眸,犀利寒魄宛若宝剑出鞘,划得人眼一阵生痛:“她说什么?”   镯儿垂首不敢再看:“夫人说,不、不愿住在这里,想换个房间……”   傅意画没有出声,那里是他的寝室,他一醒,就把她安置在了自己的房间,她是知道的,所以她不愿住下来。   镯儿瞅他脸色不好,开口道:“奴婢会再去劝劝夫人……”   “不必了。”他淡淡地打断,“你回去就说,她现在身子不宜走动,先好生养些时日再说。”   镯儿一应退下了。   傅意画把李贵福唤来,李贵福闻言,略微诧异:“这间不就刚好吗?”   这是一处庑房,离傅意画的寝居极近,原本是将颜红挽安置在此的,但傅意画一醒,二人就调换了房间。   傅意画置若罔闻:“去把‘皓雪居’收拾出来。”   李贵福想他如今腿脚不便,日后来回往返着实麻烦,替他忧顾:“那地方有些偏僻。”   傅意画只道:“叫你去就去。”他似心绪烦乱,拄起拐杖原地踱了几步,当走到门前,却是停下来。   李贵福见状问:“可要过去瞧瞧吗?”   傅意画望向门外,巴巴望眼欲穿着什么,许久,踅回桌前坐下来,吐出两个字:“不用。”   深秋一过,冷风寒瑟,剪着人脸,满地孤叶不见影,只在梦里数落花。这种时节,颜红挽素不喜动,连床都懒得下,帷幔内,她睡得迷迷糊糊,盖在颈前的被衾滑下半截,微凉的空气贴上肌肤,宛如冰凉的蛇皮,她不自主打个战栗,过去一会儿,方觉暖和,入眠香沉。   一弯斜月挂上房檐,照得地面乳白发亮,好似一地破碎的水银。她半夜惊醒,准备翻个身,却发现床畔一抹黑影正俯视着自己。   她都不知道,他是什么时候来的,惊惶地支起身。   “你会离开我吗……”他就像在梦里问着,声音听起来虚幻不清。   颜红挽总觉得是自己听错了,或许他此际的出现,本身就是场梦。   他又问了一遍:“你会吗?” 隔着黑暗,那目光仿佛幽冥深处的一炬火光,摇曳不定间却能灼人。   颜红挽避而不谈:“你怎么来了。”   她头发披散,因太长,沿着被衾上的精绣花纹一直滑延在他的指尖旁,他的指一动,触碰到发梢,她便呼吸微乱。   “你走吧,我要睡了。”方一转身,傅意画倏然从后搂住她,颜红挽抬头间,他的唇已牢牢压在她的唇上,毫无温度的吻,似乎心都冷了,颜红挽恍若受惊的小动物,在他怀中瑟瑟颤抖,傅意画伸出舌头,越吻越深,有种无可救药的绝望,仿佛要把人缠死,颜红挽扭动娇躯,他就是不肯松手,就是锢得死紧,她吃痛地叫了声,他这才慌张地松开,颜红挽下意识地狠狠推开他,她都没有料到自己的力气会这么大,傅意画侧坐榻沿,右腿使不上劲,被猛地一推,失去平衡,半跌下床。   室内静得如糊了层纸,密不透风,只能闻得紊乱的喘息声。   他低下头,墨发流落,半遮雪一样的面庞,形容有些狼狈,伸手摸索到拐杖,支撑着身体慢慢站起来。   颜红挽玉肩颤耸:“这些年你把我当成什么?”她不是他的宠物,也不是他发泄的工具。十指掐住被单,笑声略微不稳,“傅意画,我受够了。”   傅意画淡淡道:“明日你就可以搬出去了,你放心,以后我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。”   他回到书房,坐了一夜。翌日清晨,李贵福进来请示,皓雪居一切铺陈换新,那厢也收拾妥当,何时挪过去。   傅意画眯了眯眼,窗外铅云坠天,灰蒙蒙的一片,竟是下雪的预兆。   蓦闻有人在外大喊:“有刺客!”   李贵福脸色蹭地一变,那名护卫已经冲进书房,右手捂住负伤的肩膀,单膝跪地:“庄主,不好了,有人擅闯山庄!”   傅意画面色不渝,李贵福倒很快镇定下来,庄主名声在外,窥图《天悦归宗》的险恶之徒大有人在,这些年山庄也曾遭遇几次暗袭,但最后皆被庄主击退。   李贵福问:“何人这么大胆?”   护卫摇头:“他并未报上名号,只是一个人……他武功实在太高了,根本阻拦不住,已经有不少兄弟伤死于他的剑下,现在恐怕是闯到花苑了。”   李贵福这才心慌神变,庄内诸多高手居然擒拿不住一名刺客?况且他光天化日之下,敢单身匹马前来,看来武功着实不凡。   傅意画站起身,李贵福惶急道:“庄主,还是交给……”   “闭嘴。”傅意画声音沉冷含威,犹若千斤重鼎,压得人无法喘息,“我去看看。”   一行人走到花苑,目睹地上已倒着数具尸首,前方一阵刀光剑雨,庄内诸高手正围绕着一名男子展开激烈厮杀,男子出手极快,剑光一掀,凭空幻起满天银白流星,耀眼争光,直生目眩神迷之感,在场护卫皆被这一招奇攻,迫得齐齐倒退。   傅意画认出他所使的玄妙剑势,正是出自《天悦归宗》上记载的招式,颦眉暗一震动,直至再看清那张脸,黑沉如渊的眸底瞬息间好似融雪破冰,升起千丈寒芒,简直能冻结世间一切:“居然是你……”   作者有话要说:文文要入V了,因为本文比较短,没多久就该完结了,所以会进行倒V,来不及看的读者可以先用月石下载保存一下,阡*在此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。(*^__^*) ☆、嗔痴   话音甫落,又有两名护卫应声倒地,众人见庄主前来,不由得停下攻势,将对方团团围住,数道银亮的剑尖整齐地对准中间那人,气氛剑拔弩张,一触即发。   男子倒不曾慌乱,缓缓转过身形。   傅意画唇角斜扬,不冷不热地笑了下:“真是出人意料——池曲扬,你竟然没有死。”   四周窒息般的安静,只听风声从耳畔掠过,吹得彼此衣袂飒飒作响。   池曲扬抬起头,此时此刻,已非昔日那个丰神如玉的少年,面容憔瘦,长发凌乱地披散着,下颔有浅浅的胡茬,身着蓝衣,肩披一件破旧斗篷,却是挺直腰身站在那里,好似用木石雕刻而出,透着一种历经沧桑的孤绝黯沉。   然而那双眼眸——虽不清明,却仿佛封尘已久的古器,随时可爆发出骇热的威力。   他目注对方,冷冷吐出三个字:“傅意画。”   傅意画轻漫一笑,风渐大,撩起肩后三千黑色涟漪,愈发衬得他肤色奇白,容华甚美,薄唇上带着淡淡的藕荷粉,勾起若画笔描绘的细致弧线,却是掩不尽的蔑然讥嘲:“池公子,如今我与你们池家已经解除婚约,再无任何干系,池公子眼下可是来错地方了?”   池曲扬下意识攥紧拳。   傅意画虽在微笑,但棱角清晰的眉目间分明冷酷意味甚浓,一字一句宛如无数透明的毒刺,不露痕迹地刺入对方肌肉里,一点点地摧残搅烂:“做出这等丑事,闹得天下皆知,试问池公子还有何脸面敢再出现在敝庄,只怕池小姐知道,又要平白落得一场伤心了。”   池曲扬立觉胸腔内气血激荡,无比钝痛的感觉涌然而升,愤怒地吼了一声:“你闭嘴!”   “我要她……我要她……”就像在梦中胡乱地呓语,他目光有些涣散地视向地面,倏又一聚,眸底被极深的妖怨蒙罩,一瞬不瞬地盯向傅意画,“她在哪里?!”   触动到心魂深处的珍贵,那一刻,傅意画迎风玉立,如被天地镌刻成永恒,尔后,他慢慢敛起笑容,声调也变得冰冰冷冷:“这一辈子,你也不要妄想了。”   周围的空气似凝固成冰层,当两道目光强烈地对撞在一起,仿佛“咔嚓”一响,冰层龟裂开一条条裂缝,四面八方地蔓延伸展。   池曲扬留意到他右手拄着一根拐杖,拧眉疑惑:“你的腿怎么了?”   傅意画不语。   池曲扬一下子明悟过来,显得那般难以置信,就像看到世间最荒唐可笑的事,用手捂住嘴,刻薄的笑声从指缝间渐渐扩散开,几乎乐不可支:“怎么会……你怎么会变成这副模样了?天下间赫赫有名的染月庄主,居然变成了一个残废?哈哈哈哈哈,傅意画,原来你也会有今日?”   他这般羞辱,李贵福气得老脸发绿,傅意画却不以为忤,拄着拐杖缓步走上前,神容高贵如斯,似乎依旧是那个能够掌控一切的主宰者。   他嗓音透出意外的淡定平和,无波无澜:“也好,你既没死,我们之间就做个了断好了。”   池曲扬停止笑音,仰直了身:“我知道,你当初一心想我死。”   天空阴沉,他的眼中却恍若燃着两簇通红的火焰,微一深眯,便是犀利如刃:“可惜我命不该绝,现在终于让我练成了《天悦归宗》,功力已非昔日可比,傅意画,你虽武功盖世,可惜还差最后一式没有练成,如今的你,已经远远不及我。”   听他如此说,李贵福连带全场人骤然变了脸色,傅意画却不疾不徐地问:“所以呢?”   池曲扬眸角迸出狠厉:“你不肯交出她,我就杀了你,灭掉染月山庄所有人。”   傅意画不假思索道:“废话少说,你尽管动手好了。”   “庄主——”李贵福方寸大乱,伸手抓住他的袖角。   傅意画一把挣脱开,冷冷下令:“谁敢再阻扰一步,休怪我出手无情。”   围堵池曲扬的护卫们纷纷退散开,池曲扬见傅意画行动间虽是不便,但气质从容不迫,冷而苍白的脸庞被天光一映,仿佛幽华寒玉散着摄魄之芒。   池曲扬凝神运气,振臂一挥,人快速向前欺近,他身形轻盈快若鞭影,瞬息间,凛冽的剑势已成,与以往相比果然有着极大进境,临近傅意画眼前,剑锋斜一挑,幻化成数朵银花,当空挥洒而下。傅意画身子倏地一闪,轻而易举地自剑影中脱身而出。   池曲扬嗤了一声,没料到他瘸了一条腿,行动居然还如此灵敏,方一敛气,傅意画一道利掌已从背后拍了过来,他右腿废掉后,用剑不便,将功力主要灌注于拳掌之中,外加功力深厚,劈空的力道奇猛无比,直若江洪中万叠浪卷铺盖而下,蕴有无上威力。   池曲扬发觉他袭向自己的脊心穴,足点地斜弹出一丈外,接着一提丹田真气,凌空而起,施展出三十六绝技中的一招“飞花擒月”。   傅意画见状,迎着他跃身而起,以杖代剑,短短瞬间,二人已在半空过招数回,皆是出手奇快,招法绝妙,实属平生闻所未闻之学,直看得在场人耀眼生花。   只瞧池曲扬落地旋身,却又霍地纵跃两下,形姿如翱翔于青山碧水的天鹰,挥剑施斩出一片璀璨寒光,银条交错,密若繁雨,竟是《天悦归宗》第三式上的一招精妙绝学。   换做普通人,只怕此际根本难以招架,而傅意画尽管残掉右腿,却以运气护体,旋步间横跃避让,虽未完全避过攻势,但武功高强,可见一斑。   他肩处受剑光擦过,只觉痛楚钻肌,被震的往后退了一步。   池曲扬执剑抵地,开口道:“我说过了,你现在绝非我的敌手。”   傅意画挑眉,夷然不屑:“凭你想打败我,还嫩得很。”   池曲扬沉下脸。   傅意画慢慢启唇:“你虽练成《天悦归宗》上的全部武学,但时候尚短,火候不足,招式上虽能胜我,但论及内功深厚,恐怕远不及我,如果真要分出胜负,只怕要打上三天三夜才见分晓,届时你就算拥有一身奇绝武功,也已经精疲力竭,而我的手下蓄势待发,你以为你能安然无恙?”   池曲扬果然不语,沉吟片刻,倏然冷喝:“傅意画,你以为我会上当!”他扯出一弧冷笑,“你所言不错,但那是以前,现在你已成残废之人,威力大减,我施尽全力,只要一天,一天我就可以杀了你!”   傅意画面无表情,唯有目光幽不可测:“好,我奉陪到底。”   池曲扬暗自运气调息,正欲出手,眼尾余光却扫见他背后一剪人影,顿觉呼吸不能,双目开始一点一点睁大,生怕是自己看错了,全身血脉轰如烈火烹油一般沸腾燃烧。   风凉似剪,从那人裾边而过,划开一痕涟漪惊红,苍穹之间,她绯衣翩然,青丝曼曼,微掩的睫底下似有潋滟波光,幽蕴初华,只是那么一抬眼帘,便若浓浓的胭脂洇化了开,倾醉了天地怒放盛绽的一世繁花,惊掀开一场绝艳绮丽如幻的梦境,而她是梦中人,举步踏破,湮灭红尘。   她说:“你停手,我就跟你走。”   池曲扬猛地倒吸口气,那一刻几乎连剑都握不稳,纤柔的影子烙入眼中,就似一块红色毒瘤,嵌入血肉,是永远剜不掉的痛,让他再也看不到世间其它,再也看不到其它……   池曲扬喉咙枯涩发热,像抑制着嗜血般的欲望,死死盯向她,声音简直不稳 :“你……过来……”   颜红挽这才朝斜前望了两眼,傅意画背身相对,并没有转过来,只是静静立在原地,背姿僵直,好似枯木死水一样,一时之间,忽觉是那般孤寂而削瘦,为这寒冷的孟冬更添几许萧索。   她趋前而行,步履极轻,宛然一片落花,随时惊人魂梦,与他擦肩而过……或许从此……只如路人……只如路人……   他突然伸手,搦住她的柔荑。   颜红挽略偏过脸,看到他的手隔着绯红罗袖抓住自己,微微颤抖,仿佛所有的力气都在他体内枯竭殆尽,只是一种濒死的挣扎,显得苍白而无力。   昨夜他的声音,犹如帘后淅淅沥沥的小雨,恍惚响在耳畔……   你会离开我吗……你会吗……  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说:“我是自愿的,我一直都想离开你,傅意画,我们之间已经结束了。”   轻风吹拂鬓侧,几绺碎丝微坠,沿着她的眼角徐徐滑下,像不堪折枝的细柳掩住颈间白腻剔透的肌肤,也遮朦了视线。   他终于松手。   颜红挽往前走出四五步,他在后面唤了声:“红挽。”   颜红挽没有停下,袅袅纤细的身子被风吹得轻微颤动,两袖红纱翩跹飞扬,欲化蝶而去。   池曲扬看着她一点点临近,眼神慢慢泛起异样的神采,恍若一点火屑浇上冷炭,轰然一片热烈地燃烧,是比憎恨更加狂热的情绪,只等着她离自己再近一点……再近一点……   颜红挽迎前而来,不卑不亢,鸦发随风抖动,散来脉脉幽香,沁入鼻端,却仿佛毒药一般浸入五脏六腑,带来蚀骨灼心的剧痛。   他心中一急,伸出手臂,将她硬生生拉了过来。   颜红挽手腕温细如玉,被他握住间,只觉一阵裂疼,好似被滚烫的铁钳牢牢夹住,一直焦灼到了骨头里,再也无法挣脱。   池曲扬剑光一洒,施展轻功,提着她便飞身而去。   背后的护卫并没有追上来,颜红挽微微侧目,傅意画依然站在原地,离着她越来越远,随风飘扬的玄袍渺成沧海之中的一片墨色轻羽,一切景物都从视影里模糊了。   而他,只是站在那里……   作者有话要说:下面是红挽跟意画的童话版人绘图,希望大家能喜欢,之后可能还会有小封的冷艳版跟意画的傲娇版,咳咳,大家敬请期待 ☆、多情   池曲扬挟着她,一路纵跃如风地疾奔下山,身法竟似暗夜魅影,快得出奇,林中树影幢幢,只在眼前一晃即逝。   直至抵达山脚下,池曲扬才停下来,树旁拴着一匹健马,他像扔包袱一样,将颜红挽按到马背上,接着翻身一跃,松开缰绳,那健马便若离弦之箭般,撒蹄跑得飞快。   颜红挽不知他要带自己到哪里去,迎面刮来的冷风夹着细碎的冰粒,磨得肌肤生痛,滑进眸角里,简直睁不开眼。   马儿一路狂疾,池曲扬始终不发一言,而她脸朝地面,伏首垂发,只觉得好似荡了无数次的秋千,天昏地暗,胃里翻搅,难过得几欲呕吐出来。   她半昏半醒,不清楚过去多久,马儿终于被勒住停下,她本就骨轻体孱,经过一路颠簸,整个人浑如散架了一样,伏在马背上动弹不得。   池曲扬轻而易举地就将她拎下来,走近前方的一间破旧茅舍,外面围绕着竹篱,显然许久不曾修补过,外表已显得腐朽不堪。   颜红挽落地后仍觉头晕目眩,身子软绵绵的完全失了力气,尚未缓过神,就被池曲扬连拉带拽地往前走,房舍后有一处茅草搭建的棚子,四面环着一圈矮墙,一望即知,是以前用来养牲畜的地方。   池曲扬随手将她一甩,如丢破铜烂铁一般,颜红挽便软软地瘫倒在角落里,而他已经转身离去。   未到黄昏,天就黑透了,仿佛砚台里的墨汁翻洒上白绢,颜色从底料下面一点点的渲染开来,风里飘闪着密密的雪光,细小得宛若盐粒,又像揉得粉碎的珠砾,一沾肌肤,被针扎了下似的疼。今年初雪来得这般快,就像有些事,总是让人措手不及。   颜红挽抱着膝,蜷缩在角落里,瑟瑟颤抖如只快被冻死的小虫,拼力地想将自己蜷成一个小球。   雪下的不大,却总也不停,顶棚上积起一层薄薄的银白,似微白的窗纸,呵口气就能掀开,雪粒从半空飘到矮棚里,颜红挽打个激灵,冷到不行,看到地上有些枯黄的干草,全数扒了来盖在身上,但也是于事无补。   她不愿想傅意画,也不愿想池曲扬,连自己身置何处也不愿想,她只是觉得自己快死了,腿脚冻得发麻,连骨头都凝成冰锥从内戳疼自己,她咬破了嘴唇,血液漫过冰冷的肌肤,热而腥,却如同一盏甜蜜的浓酒,成为世上唯一让人极度渴望的东西。   夜愈发深了,像极一泓静谧的黑潭,偶尔被风吹起涟漪,那层层雪霰便似涟漪,在半空银浮闪漾,颜红挽哆哆嗦嗦地抱住身体,容白若雪,发欲滴墨,低低的叹息,寂寞如许,宛然飘零的塞外飞花,散尽了一夜的风情,辗转便埋葬在了泥土里。   池曲扬突然出现,冷冷地站在原地。   颜红挽连眼皮也没抬,意识已经越来越模糊,想到那一年,花开得那样好,她穿着质地轻柔的红纱罗裙……袖飞翩舞,清歌吟吟,放眼望去,是满天满地的花瓣,无数惊乱飞起的蝴蝶……   她勾起嘴角,恍惚是欢喜了下。   池曲扬近乎愤怒地冲上去,一把将她从地面拉起来,她的两条腿早冻得僵麻无觉,跪在地上,只余上半身被他硬拖着走,走了四五步远,眼前一黑,彻底不省人事。   屋子里生着火,木柴噼噼啪啪作响,可还是觉得冷,就像溺陷在万年不化的雪峰冰水底,颜红挽牙齿不断打颤,筛糠似的发抖,盖在身上的毛毯被一下子扯了开,她如同被剥去皮壳的虾米,柔软的身段蜷成小小的一团。   嘴巴让人撬开,微一舔过,舌尖甚苦,她“扑哧”一声,便把那粒东西吐出来,她浑身越来越烫,好似烤在火炭上的芋头,显然又害了一场病,浑浑噩噩的不知过去多久,对方将她的脑袋托起来搭在肩上,一匙一匙地往嘴里灌着热汁,那汤汁虽泛苦难喝,但颜红挽喉咙干裂的厉害,任由着他一口一口往里灌,汤汁里掺杂了药,很快便觉一股热气遍行四肢百骸,全身都畅顺起来,她裹着毛毯,虽然还在发抖,但喘息间已然平缓许多……只听窗外风声隐约,远若天涯……她仿佛看到了傅意画,孤独地站在原地,晶莹的飞雪模糊了他的面容,唯有玄色衣袂像盛绽的墨花随风翻飞,离着她越来越远,渐渐化作一抹虚点,而他,只是站在那里,站在那里……似乎会永远永远地站在那里……   颜红挽神智恢复清醒,堪堪睁开眼,房间十分简陋,东西墙面各置着两张床榻,除此以外还有一张桌子两把木椅,池曲扬正坐在炉灶旁,炉中火焰勾勒出他的侧影,仿佛遥远,又仿佛陌生,似水中一剪孤月,落寞到了尽头。   察觉她醒来,池曲扬侧过脸庞看了一眼,又垂下头,随手将脚底一块木柴丢进灶门,火顿时烧得更旺,柴在里面扑哧作响,火光摇曳,他在火光中亦显得朦胧未明。   颜红挽一醒,只感口渴难耐,靠近床头的木桌上放着一个水壶,她下意识地伸手去够,可惜额头上的烧还未褪去,身子着实虚,软绵柳絮似的有气无力,她刚拿起水壶,那手一抖,水壶就凭空掉落地上,她只好又费劲地支起身,伏在床边往地面伸手摸索着,动作颤颤巍巍,十分艰难,即要碰到壶边时,池曲扬已经走到跟前,俯□,将水壶举在她眼前,颜红挽渴的脑子发昏,眼睛只盯着他手中之物,一伸手,他却抽回来,高高地举在脸侧,嗤地一笑:“很想喝吗……”   他刻意拖长尾音,满含奚落讽刺,扭开壶盖,当着她的面斜斜一倾,满满的一壶清水尽皆流落,颜红挽瞧着那洒了一地的水,情不自禁舔-弄下干燥的嘴唇,忽地一口气没喘上来,弯腰呛咳着,咳得快断了气,胸口仿佛有柄尖锐的小锥,一下一下的敲得闷疼。   池曲扬伸手扳住她的下颔,缓缓抬起来,青丝由那颊旁两侧滑开,只映得她容光若水,眉蹙犹怜,腮颊上微洇着粉,宛若残花淡淡的一点艳。此刻,她离得他这般近,发际间香而甜,浅浅的呼吸传来,似能蚀骨入髓。   她终于停止咳声,迎着他的目光,莞尔一笑:“池曲扬,我知道,你恨我呢……”   池曲扬冷然不语,只是眸色渐沉,无声无息地晃过一条黑影。   颜红挽斜歪着脑袋,眼波款款绕来,柔情若丝,两手慢慢捧起他的脸,极为暧昧的姿势,偏偏有妩媚的毒意从眼底蔓延上眉梢,轻言慢语地说着:“你瞧瞧你现在的样子……有多难看,有多落魄……简直像个无家可归的乞丐一样,我几乎都快认不出来了,真的真的好丑呢……身上这是什么味道,你都不打理一下自己吗,胡茬都有了,好扎手呢……”   池曲扬浑身抑制不住地颤栗,额上暴起青筋,手一往下,猛地掐住她的喉咙。   颜红挽因痛而颦眉,垂下手臂,被迫仰起了头,露出雪鹅般白皙优美的曲项,两瓣嫣唇启阖几下,发出虚弱的呼吸,仿佛随时会断掉,眸角却上扬着甜甜的笑意:“这样就对了……你抓我回来,不就是为了报复我吗,你本该放任我在外面不管的,说不定现在,我早没了气息,只剩下一具冷冰冰的尸骨了……”   池曲扬被她刺激得眼睛赤红,浓得几欲滴下血来,指劲一点点地收紧,贴着指腹间,她的肌肤像天上的云苍白而柔软,连那层薄薄的血管都能感受到,只要稍微一用力,它便像不堪一折的花茎,扭曲尽碎。   池曲扬看着她绝美的脸容因痛楚而惨白无色,紧咬绷住的唇形,却意外透出一抹桃胭般的潋红水色,亦如娇艳无匹的倾城之花,在风中微微颤着……那张脸,那唇瓣,那殷红纤明的色泽……一切一切都曾让他日思夜想刻骨铭心,渴求到作狂。   他的手坏掉一样颤抖,积存心底的痛苦与怨恨近乎摧枯折腐地燃烧起来,蓦地低头吻住她的唇,温软柔腻,暗香残碎,梦寐中一缕幽甜只在唇齿间氤氲,生生销魂。   颜红挽拼命地挣脱开,举手往他脸上掴去一掌。   她冷冷地笑:“池曲扬,落到今日这步田地,完全是我自己选的,怨不得别人,要杀要剐,悉听尊便,我知道你现在练成了《天悦归宗》,什么都不怕了,可是要我求你,那是想都别想的事。”   池曲扬目不转睛地盯着她。   颜红挽黛眉深颦,咬唇隐忍,披散的秀发几乎覆住她抖索的全身,脸色白而剔透恍若月下梨花,脆弱到要在空气中凋零。   他伸手欲触。   颜红挽靠向墙壁,厌恶地撇过头:“别碰我。”   池曲扬收回手,很快,又恢复一脸生疏冷漠的神色,从怀中掏出一枚饰物:“你知不知道,这个是什么?” ☆、寄寂   椭圆形的澄碧玉石宝盒,衬在他玉白般的手里不过半个大小,绘着竹丝丽纹,看去格外精致玲珑。   颜红挽知道这个东西,从她醒后,就一直挂在自己的颈项间。   池曲扬动作熟谙地转开玉盖,那玉石宝盒内空间窄小,只可容纳药丸珠粒一类的小巧之物,此刻,宝盒内却是空空无物。   颜红挽未曾料到它还有如此用途,微感讶意,那时她心绪纷杂,只道是个饰物吊坠,根本无心思付它从何而来,又有何用处。   池曲扬指尖摩挲过玉石纹痕,不经意间便牵出几许怀念的味道,启唇淡淡道:“这玉石宝盒里放置的本是‘五彩沧璃露’,乃是我池门传家之宝,当今世上也不过五粒……”   颜红挽暗一心惊。   池曲扬仿若自言自语:“姐姐对他一片痴心,当初才肯将‘五彩沧璃露’赠送与他,然而现在想想,姐姐她还真是傻……”   他笑容里掺杂着一丝意味不明的嘲弄,或许,更近于一种自嘲:“其实那个人,他根本就不*姐姐,选择联姻,也不过是看中我们池家在江湖上的名声地位,他如此野心勃勃,显然早存了称霸武林的念头,打算借我们池门势力日后助他一臂之力……坠下悬崖之后,我一直是这样认为的,这样认为的……”   幽幽火光从他眸底一闪,倏如深洞狂兽的尖爪划破暗夜,露出了锐利狰狞的寒光:“可我万万没有想到……当打开的时候,它只剩下半粒,对所有江湖人而言能挽救性命梦寐以求的珍贵之物,他居然会拿来给你用。”   池曲扬抬头凝定她的脸,眼中讥诮无限,像化作九寸骨钉,直直戳入她的心房:“看来,他真的很害怕失去你啊。”   颜红挽用手捂着胸口,遏制不住地低咳两声,脸上无甚表情。   池曲扬冷哼:“颜红挽,你还真的是没有心呢。”   她浑身冰凉发抖,扯过毛毯紧紧裹住自己,蜷在墙角,窗外的雪似乎大了,黏在窗纸上是梅花大小的影子,还未融化就又覆了一层,她呆呆望着,对他的话竟恍若未闻。   池曲扬一转身,去了外室。   她素来畏寒,在床上辗转反侧,尽管闭着眼,但怎么也寐不着。没多久,池曲扬弄来一碗姜汤,还有几块干粮,搁在桌上,无温无度地开口:“你想吃便吃,若想饿死我也不会阻拦的。”   颜红挽饥渴交迫,披着毯子趴下床,那干粮真硬,咬一口硌得牙齿都痛,可她还是全部吃完了,暖暖的姜汤灌入喉咙里,辛辣烫舌,却叫人忍不住不喝,浑身上下的血脉都变得舒活流畅,终归是有了几分气色,她两靥面颊直呈粉扑扑的,似极水榭初绽的嫩莲粉蕊,嫣嫣娇态,氤香流霞。   池曲扬瞧去一眼,就和衣卧在另一张床榻上,面朝墙壁,只余个背影,一动不动地仿佛睡去。颜红挽听着木柴嗞嗞泛响,忽然想明白,昏迷时他给自己喂下的究竟是什么,握住那枚空空无物的澄碧玉石宝盒,即使知悉一切,也已经无可挽回了。   次日清晨,雪终于歇止,池曲扬一大早就出了门,颜红挽睡到晌午方醒,瞧见桌上摆着一锅稀粥,还冒着白雾蒸气,她刚一下床,池曲扬就掀帘进来,捧来一盆热水,也不用正眼瞧她,搁下便出去了,颜红挽净面洗脸,因发丝极长,一弯身,犹若泉瀑飞流直下,连带绝丽无暇的眉目都罩在一片黑色的涟影里,发梢处打了结,可惜无处对镜妆容,池曲扬进来时,便见她端坐榻边,螓首微垂,眉蹙笼愁,手揽软软的一团乌浓,若不仔细瞧,还当是雪色琉璃上浮动着一条蕴华流韵的墨带,愈发衬得柔荑白如凝脂,细腻欲溶,令人情不自禁地屏息静气。   他怔了两怔,神情隐约有丝不自在,很快移过目光,他早上逮了两只野兔,剥皮洗得干净,又在外屋堆起柴火,野兔被挂在铁架上烤得皮滋肉亮,大吊锅里的肉汤煮到沸腾,鼓鼓冒着热泡,那股子油香味飘漫而来,倒真叫人馋涎欲滴。   池曲扬用小刀将烤熟的兔肉削成细片,端了一小盘放在木桌上,他做这些事已经十分熟稔,显然适应了这样的生活,颜红挽还记得当初他带自己逃离山庄,那时也正害了病,他一边用帕子接着,一边一小匙一小匙地喂她吃药,不敢有丝毫马虎,小心得仿佛是喂着刚出生的婴儿,他彻夜未眠地照料,眼睛都凹陷进去,当她睁眼时,他显得那般欣喜若狂,像个腼腆的孩子把脸伏在她的手背上,一遍遍地说着,红挽,我喜欢你,真的好喜欢你……   他本是一位锦衣玉食的公子,却愿为了她抛下所有,连誓言都带着点天真的孩子气,甘愿吃苦卖力,去养活她一辈子……   颜红挽看着他衣衫破旧,乌黑略微凌乱的长发仅以一根带子简单束着,余下发缕半散半乱地垂落下来,却衬得轮廓分明,即使未经打理,也看得出那侧面清逸如玉,肌肤白皙。   他一定受了不少的苦,日子也过的艰难,可是他还活着,也习惯了。   二人坐在一起吃饭,俱是缄默不语,颜红挽吃不动油腻的东西,只拣了两三片兔肉,喝下两碗稀粥,便觉得饱了七八分,池曲扬下午无事,斜倚在床榻上,静静望着窗外出神,偶尔侧过脸,颜红挽正背身蜷缩在毛毯里,一抖一动的样子像只幼猫,他有内力护体,并不畏寒,但她一向是怕冷的人,只能钻在毯子里取暖。池曲扬记得她十指芊芊,柔滑腻人,即便是在春暖花开的季节里,握起来也依然冰凉无温。   颜红挽睡醒时,池曲扬已经不见人影,一直到日落黄昏也不曾归来,颜红挽肚子饿,起来喝了点剩粥,外间堆积着木柴储备充裕,她拾来些一块块丢进灶门里,火一下子烧得极旺,将满室渲染成一片橘红色融暖。   池曲扬一连两天都没回来,颜红挽想着他或许是打算把自己这样丢弃不管,他抓她回来本就为了报复,没有将她百般折磨而死,这种结果也算仁至义尽了。   食物一点点消耗,颜红挽卧在床头啃着干粮,听着外面朔风呼啸,刮得纸窗咯吱颤响,似乎再尽一点力,那纸窗便会破个大洞,冰冷刺骨的寒风全数漏了进来……风声呜咽,响在耳畔若近似远,隐隐约约,又仿佛听到傅意画问着,你会离开我吗,你会吗……   颈项上的玉石宝盒被挑在指间,她低眸凝睇,姿态静默成兰,原来,一切终究成了空,忘不掉的,却是流年残梦,是那花底间的相顾一笑。   待到第四日夤夜,颜红挽本是睡得迷迷糊糊,房门突然被人撞开,冷风嗖嗖地往里灌,她惊醒过来,只听外室发出磕磕碰碰地声音,她想了想,起身下地,掀开那帘布纱,却是池曲扬深更半夜回来了,肩膀扛着一匹大狼,头颅垂下,齿腭间一片鲜血淋漓,半夜这般光景,着实叫人毛骨悚然,颜红挽下意识倒退两步,她从没见过这么大的狼,从鼻尖到尾端,比八尺壮汉还长出有余,一身灰白色的毛,厚而光滑发亮,呲牙咧嘴,虽死去已久,但那模样仍觉狰狞可怖,好似随时会扑上来咬人一口。   据说狼王总是躲匿在山林最深处,体型巨大,性情凶猛无比,行途的居民路人若是遭遇狼王,根本无处逢生,只能被撕咬得尸骨无存。   池曲扬神容有些疲惫,将狼王尸体往地上一扔,就走进屋子里去,颜红挽发现他衣服上有好几处缺损,右臂还绑着布条,上面殷红鲜明,显然是受了伤。   他靠在床边,翻出一个小药箱,也不顾避讳,便解开上衣,把右臂抽出来,火光摇曳,清晰映照着那精瘦结实的身体。   颜红挽在那刻就撇开脸,一时间,房内静得针落可闻,耳畔只传来他闷闷的喘息声。   过去一会儿,她还是忍不住转过头,看到他原先绑在臂上的布条已经拆开,露出一条鲜红狰狞的血痕,他咬着牙,脸色略微苍白,一点一点擦着药,因只能左手出力,所以缠绑绷带时颇为费力,低头咬住绷带其中一端,然后动作缓慢地圈缠住伤口,打结时试了几次都没成功,他突然抬首,发现颜红挽坐在床上冷眼旁观,不禁勾动嘴角:“这家伙还真是狡猾……我灭掉它的狼群,它便跟我整整盘桓了四天,没想到最后还是被它咬到一口……难怪行途中的队伍,都会被它带领的狼群灭掉……”   他指尖微抖,却是冷笑:“你没逃走,倒真让我出乎意料。”   颜红挽垂下眼帘。   他喘息间起伏不均,仿佛抑制着某种激动,死死盯过去:“我回来你是不是觉得失望,你巴不得我死了才好呢?”   颜红挽无心理会他的冷嘲热讽,翻个身背对睡去。   池曲扬觉得胸口是那么冷,屋内流动的空气都好似是雪做的,吸入一口,便是凉彻骨髓,凉彻五脏六腑,整个人亦如被无穷无尽的冰雪覆冻,那种痛,永世不得挣脱。 ☆、梳香   雪后天气晴好,窗子斜斜地打开一条缝隙,玉人剪影,半成画绣,鸦鬓几绺香碎,随风脉脉微颤,如花拂动怜意。   池曲扬正巧回来,见那素来严密的窗子居然斜敞了开,但又很快阖上,窗门对着院内栽植的那株梅花树,还只是光秃秃的枝干。   他走进屋,颜红挽正窝在被褥里对手呵着气,玉颊沾染上一丝凉寒,白得像那宫廷特贡的雪缎底子。   池曲扬想起曾经读过的一首诗:“纷纷细雨湿流光,贪看花飞偶着凉。”顺手取过铁架上的一个热芋头,以布包裹,递到她面前。   颜红挽并未抬头,接过来轻轻攥于掌心里。   天一入冬,猎物就比较难寻,好在池曲扬提前早有贮备,那头狼王被剥掉皮后,余下的肉都被晒成肉干,他几乎每天都要出门,不清楚究竟去做什么了,但再也不若之前那样彻夜不归,天近黄昏时,颜红挽总能听到他推门而入的声音。   那日他带回一个极大的包袱,丢到床头。   颜红挽颦眉问:“这是什么?”   池曲扬冷视不语。   她只好拆开包袱,入目是一团灰白的毛,格外眼熟,色泽新亮,指尖触及只觉绵厚柔软,居然是一件狼皮裘衣。   颜红挽现在终于明白,上回他为何一连多日不归,为何非要花费力气去抓那只狼王……十指抓着裘衣,慢慢拢紧,那毛层下仿佛生了刺,透过肌肤直戳心底。   池曲扬用眼角端睨过她的表情,口气冷淡:“你不喜欢,大可丢了去。”   颜红挽眉目静若秋潭,虽瞅不出欢喜,却将狼皮裘衣抖开慢慢披到身上,毛层极厚,十分保暖,令孱瘦弱骨的身子都添了些许分量,捂过一会儿,粉面渐生暖,犹似雪花团扇上一笔薄薄的胭脂色。   池曲扬只瞅着她微俯螓首,纤指挑在半空,仔细系着襟前双绦,刺绣拈花一样的娴静楚楚,窗外的光亮正映在她脸上,玉色晶莹,眼帘轻垂时,愈显睫毛细长,匝在洁白的肌肤上,颤动间,宛若繁花照影。   景致如许动人。   他禁不住上前,举手到她颈边,将掖在裘衣里的青丝慢慢拢了出来,她的头发软而浓长,生的这样好,握在手里只觉轻若无物,那幽幽的香顺指间萦绕而上,如能蚀骨,右臂上的伤口就微微痛起来。   颜红挽察觉他的手在发抖,斜着眼睐来,像花尖上的刺,艳艳的,他突然惊醒了,生恐被毒蝎蛰到一样,猛地缩回手,只是那样瞅着她,眸底有种异样的痛楚与无望,仓皇退了两步,转身离开房间。  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,天也一日一日地变冷,院内的那株红梅开了,绛瓣如荼似火,染彤描霞地一般,衬得檐下一阶残雪皆红灿绰绰,空中嫣萼数点,风里暗香袭人。   夕阳半斜天边,滟滟晚霞好似水晶碟子里五彩流离的颜料,散开在绸缎上若淡若浓,颜色朦而不均,便是勾幻起一场绮丽至极的黄昏。   颜红挽脸色苍白,喉咙里发出一点破碎的呻-吟,蜷起身子不住抽动着,眼角的泪从密密的睫毛底部渗了出来,点滴微音,湮枕湿花。   她的手揪着被褥,揪扯得那么紧,似乎无法自拔到了极处,即要陷入那绝望黑暗的深渊里……温热的掌心敷上额头,又替她拭掉鬓侧的汗渍,将绞紧的细长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来,握住,她的指尖如刺,狠狠地扎入那皮肉里。   颜红挽终于醒来,美丽的眸子在睁开刹那,犹带一丝痛苦,池曲扬坐在床边,整张面容在逆光处看不清。   他本握着她的手,却在那瞬抽了回来,颜红挽方知自己做了一场噩梦,支起身,积蕴眼眶的泪珠哗哗地落下几滴,她暗自一惊,只举手毫不在意地从面上抹了去,声音软软哝哝,尚带倦意,犹如花间乳燕的娇啼:“我竟忘记梦到什么了,真讨厌呢。”   她自顾自言,池曲扬却是眼神古怪,投来的目光莫测难明,仿佛能剖开人的五脏六腑。   颜红挽被他瞅得不自在,蹙眉略偏了脸,牵起一缕发梢半障面,更衬侧廓似剪,柔美姣好,恍若明月流华。   池曲扬敛回视线,突然问:“你饿不饿?”   他们相处咫尺,平日里却甚少说话,每每都是池曲扬将饭菜摆好,颜红挽自觉过来吃,彼此互不言语,形如陌生人,床铺相临,他亦不曾有过逾越之举。   此际听他主动问及,颜红挽迟疑下,颔首。   池曲扬拎来一个膳盒,内置三层,他一样样地取出来,有蛋饼、金丝花卷、白果蜂蜜糕,一碟鸳鸯鸭脯,两碟酱菜,还有一盘蒸元鱼,最后是一蛊银耳羹。   颜红挽表情怔仲,不知他从哪里寻来的这些。   池曲扬目光落向她瘦得尖尖的下颔,越发显得脸小,细致若一枚娇美荷瓣,淡淡道:“趁热吃,省得放凉了。”   她吃不惯油腻之物,烤来的山鸡野兔总动弹不了几筷,平素只喝些稀粥配干粮,人却愈渐削瘦。   颜红挽疑惑:“你从哪里弄来的?”   池曲扬答得言简意赅:“偷的。”   颜红挽有一刹失神。   池曲扬见她迟迟不动,冷笑一声:“怎么,怕我下药?”   他说话变得尖酸刻薄,颜红挽没有回应,举起竹筷夹了一块糕点,细嚼慢咽。   池曲扬神经这才略微松弛,坐到旁边,静静注视她用膳的样子,时间过得那么慢,他的目光也仿佛凝固住了,许久,问了句:“好吃吗?”   颜红挽动作顿下,然后点点头。   池曲扬并未再说,抬首望向窗户,天色入幕,月亮皎银的光渗透进来,映得窗纸微微发白。   “为什么……”他垂下眼帘,喃喃自语道,“为什么是他……”   颜红挽不解地睨过眼,灯烛之下,他的脸庞晦色不明,像是黯然神伤。   池曲扬复又睁眸,牢牢锁视着她,那目光,让颜红挽只觉是被火焰灼晴,瞳孔都一阵发热。   他抓住她的手腕,一声一字地道:“他究竟有什么好?有什么好……他的身边有了那么多的女人,他为了达到目的,宁肯跟别的女人成亲……他、他如何值得你这样?”   颜红挽身子似乎一僵,继而冷冷开口:“你说什么,我听不懂。”   池曲扬盯着她,目若死水。   颜红挽感觉腕骨快被他攥碎了,挣了两挣:“你弄疼我了。”   池曲扬斜里一拉,颜红挽的身体不由得前倾,一抬首,呼吸相触,与他近在迟尺。   “如果他死了,你会怎么办?”他有些激动地问,“你会不会伤心?”   颜红挽肌底间隐约漫出苍白的颜色,被烛光一晃仿佛透明,倏地,她浅浅一笑,好似袅袅白烟,略带讥诮:“池曲扬,你不要自以为是了。”拨弄开他的手,若无其事地继续夹着菜肴。   池曲扬怔在当场,抿了抿唇,终究欲言又止,半晌,从怀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两个粉红绢布,慢慢打开,是一把犀角梳与一柄菱花小镜。   在颜红挽讶愕的注目下,他启唇吐字:“你……梳头……用……”冷毅的线条在那刻意外地柔和下来,竟带着几分生涩窘然。   房间简陋,连梳妆镜台也没有,她的头又长又密,生得那般好看,可惜无从梳理,遂将长发绑成了乌黑柔顺的发辫。   颜红挽手举菱花小镜,里面映照着一张绝世倾城的容华,脸色雪白,微显消减,乍一瞧,倒有些陌生了。   她不着痕迹地将镜子偏斜,正映出池曲扬垂下的袖袍,深蓝的衣料洗得淡了颜色,几近铅灰的天空,褶褶巴巴,袖口有几处破损……她又转过来,自顾莞尔。   池曲扬瞧着她对镜端详,两眉轻舒非蹙,分明欢喜,暗中倒像松口气,那时候却连怨也忘却了,只瞅见她笑逐颜开,胸口某个部位便不知不觉地柔软起来。 ☆、惊觉   翌日清晨,池曲扬看到院内梅花开得正盛,殷红灿艳,朵朵沁香,忍不住折了一枝。   他步入屋内,见颜红挽倚坐窗下,执梳在手,斜歪着身,黑檀般长长的头发被揽于肩膀一侧,正朝搁置窗沿上的菱花小镜对照梳妆,腰弱姿楚,若依榭幽昙,顾影自怜,一头青丝如流云般逶迤垂地,散尽慵柔闲倦之美,窗光微薄,映得她是诗卷中一剪疏淡的笔影,浅浅写意,犹带着水墨画韵……   颜红挽似有所感知,回首一顾,池曲扬手执一枝梅花,静静望着她,痴在了原地。   她动作微顿,很快又转过头,慢条斯理地梳着头,尔后挽个简单的斜髻,别上簪子坐起身。   池曲扬这才敛目,趋前几步,将那枝新折的梅花递到她旁边。   颜红挽举起饱满绽放的寒梅,若端详若浅嗅,横遮颜前,正是花红鬓浓,美不胜收。   池曲扬突然从花枝上掬了一朵,戴在她的髻侧。   颜红挽噗嗤一笑。   池曲扬问:“笑什么?”   颜红挽淡淡扬唇:“其实我不喜欢梅花呢。”   池曲扬没有说话。   颜红挽沉吟片刻,问:“有没有针线?”   池曲扬迷惑地抬头,她却恰好错开视线,牵起他的一角袍袖,抚摸过上面破损的地方,喃喃地讲:“袖子都破了,我帮你修补下吧。”   池曲扬懵了一样地看着她,几乎以为听错。   颜红挽一掀眼帘,波光流潋,顾盼眄来,声音却凝淡无澜:“没有吗?”   池曲扬方省回神,张嘴支吾几声,竟像不会说话一般,颜红挽正欲再问,他倏然一转身,跑出了房间。   约莫半个时辰后,他才回来,明明是个轻功极好的人,此刻却有些喘息不均,俊容染红,显然一路上心情甚是焦急。   他不知从哪儿弄来的针线箧,放到桌上,颜红挽瞧了一眼,不遑问,他已经开腔:“不是偷的。”似乎微赧,他刻意撇开脸,挺着腰板站得笔直。   颜红挽略背过身形:“那你解下外袍吧。”   池曲扬依言脱下袍子,露出里面的一件青色中衣,发散肩头,姿秀若竹,更显得他单薄俊瘦。   颜红挽从箧里选了浅蓝的线贴在袖口上比了比,便就着窗外的亮光,细细绣了几支线,池曲扬坐在旁边,竟如生了根般,纹丝不动,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瞧,好像头一回看到人做针线活似的。   过去一会儿,颜红挽想起什么,头也不抬地道:“旁的衣服斗篷,你也整理好,我给你缝缝。”   池曲扬闻言唔了声,起身又收拾出来一件斗篷以及一件中衣,叠好搁在她床边。   颜红挽寻闲瞥来一眼:“只这两件?”   “嗯。”其实还有几件,破损得不成样子,他委实拿不出手。   颜红挽重新低下头,彼此无话。   池曲扬不好打扰她,便到外面劈了些柴火,将晾晒的被子收了,又拾来几块木柴往灶门内添火,一抬首,见颜红挽正巧停下针线,用手揉着眼睛。   他暗自忧急,薄薄的唇抿得生了红,终归还是抑制住,让声音保持平稳:“反正我……不着急,屋内光暗,仔细眼睛疼。”   颜红挽倒是不以为意,语气淡得像浮水落花:“反正闲来无事,打发时间也好。”   池曲扬心头无端端一揪,按捺不住地问:“你一直都喜欢做这些?”   颜红挽颇为意外,许久,吐出一句:“不……我鲜少做女红。”   池曲扬见她垂着眼帘,低掩的睫毛凭空软软发颤,仿佛蝴蝶娇贵的羽翼,随时随刻会在风里破散飘逝,令人心底蓦生出一股怜惜的冲动。   沉默在室内徘徊一阵,他开口:“我知道……这些年,他待你并不好……”   颜红挽低头做着织补,置若罔闻。   池曲扬也不再说了。   寒风过院,吹得花乱枝摇,簌落如雨,似思绪纷纷无数,零星几点飘上西窗,红花成妆。   那时,池曲扬看着她坐在桌前,做针线的动作细致缓慢,瞧得出来并不熟稔,可是那样子很好看,就像她梳头的时候那么好看,其实她无论做什么,在他眼中都是最美的,此时此刻,一切都变得那么安静,她缝补着他穿的衣裳,她头上还戴着他为她别的花,她坐在触手可及的地方,好像,好像她就是他的妻,她永远都是属于他的。   颜红挽一惊,被他从后轻轻怀抱住。   “等到春天……我们种些瑞香吧……”他闭上眼,把脸埋在她的发丝间,犹如一个怕冷的孩子,空气挟着幽幽暗香,悄无声息地拂过鼻端,原来,呼吸里也都是她的味道。   “瑞香……”颜红挽神情十分恍惚,轻然一笑,声音低渺得似从梦中传来,“我已经讨厌它了呢。”   因为她想要的,已经永远不会回来了。   她嘴角绽起笑意,很低很低地说:“……我不值得的。”   池曲扬双臂猛地一抖,近乎濒死前的一番挣扎,随之,缓缓松开。   ********   寒衾孤作眠,梦里与君歌,长箫断魂肠,惊觉两相遥。   圆月当空,是夜。   屋内响着木柴燃烧的噼啪声,火焰一摇一晃,昏暗间望来,总有些鬼魅之感,颜红挽裹着厚厚的毛毯朝里睡着,四下里寂无人声,池曲扬在床上倚着墙背,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,静静的不知想些什么。   五更时,院外忽然传来砰嗙砰嗙的响动。   那响声极大,直朝屋前而来,连颜红挽都被惊醒,而池曲扬蹭地就睁开眼,他是习武之人,素来警觉,颜红挽刚一睁眸,他已经执起枕旁的剑,夺门而出。   颜红挽心里忐忑,不由自主攥住项前的那枚玉石宝盒,本是一月的天气,寒冷侵骨,她的手心里却微沁了汗,紧握宝盒,黏黏涩涩的好似敷着层胶。   池曲扬半晌都没有回来,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,漫漫长夜里,好像只剩下她孤单的一个人。   门终于被推开,池曲扬平安无恙地出现,一进来便解释说:“是只野熊跑进院子里,我已经把它引开了。”他摸索找到火折子,点燃桌上的油蜡,屋内顿时变得明亮,他看到颜红挽拥着毛毯坐在床上呆呆出神,直至他点着蜡烛,才抬起头,神色恢复如常。   池曲扬见她松开手里的玉石宝盒,瞬间恍然,微微冷笑:“你以为是谁?”   颜红挽俯□,用手抱住膝盖。   “你以为是谁?”他突然像被激怒,又问了一遍,最后道,“你以为是他来了,会跟以前那样,来抓你回去?”   颜红挽只觉寒意遍体,仿佛床底下冒出冰冷的刀尖,由下而上贯穿脑顶,浑身愈发地冷,她摸索着将狼裘披在身上。   池曲扬眯起眼,几乎将她看透了,嗓音低沉而平静,石破天惊的一句,竟好比九天雷鸣,叫人心底轰隆一片地炸响:“其实,你一直都在想着他。”   “我没有。”她否认。   池曲扬早有所料,嗤地一笑:“你还想骗我?那日你病着……嘴里迷迷糊糊喊的全是他的名字,你知不知你夜里经常做噩梦?那时候我看着你,把自己蜷得像个婴儿,表情是那么痛苦……你流着泪,一遍遍喊着‘意画’两个字,伸着手想去抓住什么……我本以为你心里只有自己,本以为你是谁也不*的,可在那个时候我才知道,是他,原来是他……”   他仿佛痛到力竭,灼灼的目光转瞬化为黯淡,好似冷熏残燃后的灰烬,连带声音也一点点低哑下去:“当初在山庄……我说要带你离开,你嘴里恍惚唤着的人,其实也是他吧?”   颜红挽咬住手指头,哆嗦得厉害。   池曲扬喉咙里如同咽过黄连,艰难苦涩地开口:“你心心念念的人既然是他,为何还要一次次地出逃,让我还有那些人带你离开?你明明知道他对武林盟主之位充满野心,为何还要将《天悦归宗》的心法口诀告诉我来与他作对?”   颜红挽抽搐两下,嘴里呢喃自语,像破败的棉絮飘逝在风里,断断续续不甚清晰:“因为只有这样……只有这样……”   池曲扬顿若醍醐灌顶,嘿然一笑:“他一心想当武林至尊,你以为培养一个比他更厉害的人,打败了他,让他得不了天下第一,从此就可以断掉他的念头,以为这样他才会醒悟,才会回心转意,才会回到你身边来吗?”   颜红挽颤抖不已,捂住耳朵:“不要说了……”   池曲扬身形摇摇晃晃地凑近过来,用力握住她的手腕,那时凄然惨笑,亦如子规啼血:“我,还有那些人,其实都是你的棋子,我纵是死了,你也不会伤心的对么?”   纤细的手腕好似一管水晶箫,被他攥在手里脆弱欲碎,颜红挽痛得惨白了脸,胸前第二根肋骨下的部位也痛得快要裂开,她像折断翅膀躺在烟雨里了的软莺,尽管在拼命喘息,却也是低不可闻。   池曲扬笑了两笑,赤红着目,因极度伤心,令那张俊容微微有些扭曲:“颜红挽,你把所有人都给骗了,连他也给骗了,你为什么不肯承认,你*的人其实是他?你之前答应跟我走,也不过是为了保护他,你怕我杀了他,对不对,对不对?”   他像发了疯一样地质问,按住她的肩膀使劲摇晃,颜红挽几乎要被他晃得四肢散架,突然一举手,狠狠甩了他一巴掌。   池曲扬怔住,再回神,颜红颜已经冲出屋外。   “你去哪儿?!”他惊惶失措地追上前,纵身一跃,拦在她跟前。   月的影子倒映下来,秋水般的眸子里仿佛漾满了镜子的碎片,莹寒闪闪,迫得人无法逼视。   颜红挽盯着他,嫣唇冷启:“池曲扬,我并不欠你,在山庄的时候,是你一厢情愿要带我走,我从未央求过你什么,现在我要走,你也没有理由再阻拦我。”   池曲扬挤出苦笑:“我知道,你看不上我,因为你连机会也不愿给我,我连那些带你走的人也不如,一切全是我自个儿自作多情罢了。”   颜红挽绕过他往前走。   池曲扬突然道:“你不要再等了,他是不会回来找你了。”   颜红挽刹住脚步。   池曲扬笑容有点古怪,一字一句从齿缝间逸出:“他已经死了。” ☆、灰灭   两三朵红梅残落,怨香几缕,只听得瑟瑟风声吹过耳畔,细微却使人惊心动魄。远处,寒鸦啼断山涧,惊魂意归,恍似一梦醒来。   她孱影立于月下,隐隐有光华幽转。   池曲扬又重复一遍:“他已经死了。”   颜红挽终于斜眸回顾,语气半讥半嘲:“池曲扬,你愿臆想是你的事,我早就不在乎他了,你以为拿这种话能刺激到我?”   “你不相信?”池曲扬一把抓住她的手腕。   颜红挽下意识挣扎,怎奈他的力道大得犹如铁钳镣锁,脱口道:“你做什么?”   池曲扬的脸庞肌肤在月照下冰冰冷冷,居然无一丝表情:“你既然想走,便得先随我去个地方,等到了那里,我就放你走。”   颜红挽黛眉深蹙,不作答。   池曲扬冷笑:“怎么,你不敢?好,那你永远也别想离开我。”   颜红挽缓缓垂下柔荑,池曲扬知道她是同意了,内心深处,反而泛起一股难言的凄哀落寞。   颜红挽以为他会立即带自己走,没料到他却回屋取了件斗篷披在她身上,还弯腰替她系紧颈下的丝绦,又压了压兜帽,颜红挽这才发觉他的身量其实很高,温热的呼吸触在脸上,像初夏飘摇的柳絮轻而痒,居然让人感到十分温暖。   她刻意把脸转向一旁,池曲扬倒是没说什么,仔细将她从头到脚检查一遍,才把马牵来。   颜红挽被他抱上马背,待坐稳了,他便一跃而上,一对坚实的双臂从后牢牢环住她,好似她是他心*的宝物一样,如此视若供璧,两手抖动缰绳,任由马儿纵蹄飞奔。   一路上,凛冽的朔风呼啸迎来,颜红挽偏头歪在他的胸口上,兜帽边沿被风吹得鼓鼓作响,暗夜间的景物模糊成妖魅般的黑影,从眼前转瞬即逝,池曲扬时不时用手拉严她的衣领,担心冷风从缝隙漏进来,马奔跑得那么快,他的心跳也急遽快速,透过胸膛撞着颜红挽的耳膜,竟会有痛的触感。   不清楚行了多久,池曲扬终于勒住缰绳,把她抱下来,颜红挽颠得脑子昏昏沉沉,缓过一阵儿才能视物,当眼帘映入那个熟悉的地方,她变成石人一样僵在原地。   池曲扬问:“你知不知道这是哪里?”   颜红挽没有回答。她知道,她当然知道,五年了,对她而言这里就像是一处人间地狱,就像一座华丽牢笼,是梦里的魔魇,任她辗转复沓也无法逃脱。   染月山庄,如今只剩下一片残垣断壁,月光下看去,犹如清冷了万年的坟地,连一丝活的气息也无。夜风刮动鬓侧的碎发,呜呜咽咽,恍疑无数孤魂野鬼的哭诉,寂静得叫人毛骨悚然。   她却痴了一般,只是站在那里。   池曲扬出声道:“一个月前,一群武功极高的蒙面人暗夜偷袭山庄,他们不止杀光了所有人,还放火烧掉山庄,傅意画虽然名扬天下,但他此生树立的仇家那么多,落得如此下场也不足为奇。”   他的声音掺在风中忽近忽远,仿佛雾色湖畔上船舱的灯火,总有些虚渺的不清晰:“染月庄主遇刺身亡,全庄被灭,这件事当时在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,现在你亲眼所见,总该相信了吧。”   他侧过头,颜红挽神情如常,唯独脸色白得近乎惊怖,被幽寒的月华晃照,恍若一具森白人偶。   他说不出是痛是怒,拽起她的手道:“他的坟碑就立在山脚下,走,我带你去瞧!”   颜红挽竭力从他手中挣了出来,因劲力太大,使得雪白皓腕上烙下一块红印子,她淡淡道:“我不去。”   池曲扬笑得尖锐:“怎么,你害怕了,不敢去瞧?”   颜红挽没有理会,平静的嗓音里略微透出疲倦:“你叫我来,我已经来了,现在总可以放我走了吧。”   池曲扬无言以对。   逆着皎洁如水的月光,她转身朝与他相反的方向走去,走得很慢很慢,突然一步小心,就跌了一跤。   池曲扬急忙上前搀扶,却被她狠狠推开。   “红挽……”他怔在当场,几乎不可置信地,伸手拭掉她眼角的一滴泪珠,带着血色,宛若朱砂。   他自持不住,紧紧抱住她:“红挽,你难过就哭出来吧,好不好?”   颜红挽咬着唇瓣,冷冷一笑:“我为什么难过?为什么要哭?他折磨了我这么久,他死了才好,我巴不得他死了呢!”   无数泪水像断线的珍珠从她面颊滑淌下来,止都止不住,池曲扬看得这样心痛:“红挽……”   颜红挽站起来,他拉着不肯松手,她倏然疯了一样捶打他的胸口,一时间失声嘶吼:“池曲扬,你现在可是如意了,你非要看着我落魄,看着我痛不欲生,你心里才痛快了是吗?你们这些男人都这么自以为是,当我天生就是任由你们践踏伤害的吗?我恨不得你们都去死!”   池曲扬喃喃道:“我不是……”   颜红挽冷笑,近乎歇斯底里:“你不是?那你为什么不能放了我?你与那些人一样,不过是想把我占为己有。你总对我死缠烂打做什么,你以为这样我就会喜欢你吗?池曲扬,我就是死了,也不要喜欢你!”   池曲扬脸色苍白,身体猛地一震,亲眼看着她将发上的玉簪刺入自己的肩膀。   颜红挽刺得那样狠,一下子使出了全部的力,连带手指都在微微颤抖。   血涌了出来,衣料底下绽开一片殷红的血花,这件外袍,还是不久前她亲手为他织补的。   池曲扬呆呆望向她,眼神中蕴藏着千万种绝望痛楚,他没有出手,也没有动怒,仿佛那玉簪刺进的根本不是他的身体,他只是看着她,那么痴,似乎舍不得不看她。   他终于放开她,鲜血沿着簪子一滴一滴地往下流淌、坠落,烫着了指尖,颜红挽受惊一样倒退两步,仓皇地转身逃跑。   夜色如墨,远远望去,那月盘只若拇指印般大小,缓缓穿行于云霭之间,时如撒银镀地,时如垂纱逶迤。她顺着山道一直跑,一直跑,纤细的影子被长长地拖在地上,斗篷飘开,青丝浮游,就像是谲美的姽婳妖姬随着晚风舞摇,虚透得无从捉摸。   横斜的枝条疏影从眼前瞬逝即过,惊动枝头的鸱鸮,桀桀的怪叫两下,更衬得四下里阒无人声。   池曲扬并没有追上来,她停在一棵大树下,伏着身剧烈喘息,泪珠一颗一颗地滑落半空,凝成一串串人间无价的宝钻,晶华璀璨。   她抱住身子,慢慢坐下来,一个人孤伶伶地瑟缩,孱美的身影仿佛脆弱的琉璃,在月照底下溶化,快要化为一滩晶莹的水光,尔后她又站起身,一步一步踽踽前行……   天际泛起一丝鱼肚白,她一路走下山,穿过树林,穿过农耕田稼,连她都不清楚自己究竟走了有多远,两旁数百家房舍毗邻,那时已是艳阳高照,街巷上人流不息,她裹着斗篷,披头散发地走在街边,根本无人注意。   一名壮汉拎着酒壶,一边迈着醺步,一边往嘴里灌着酒,拐角处,迎头有人撞了上来,害他洒了满脸的酒,不由得破口大骂:“是哪个不长眼的,居然敢往老子身上撞!”   他熊腰虎背,高大威猛,只觉撞来的那人身材格外娇小,软得好像云絮一碰就被弹了开。   她倒在地上一动不动,青丝婉曲垂散下来掩着脸容,壮汉瞅那模样落魄,只当是街头乞丐,一把将她拎起来,霎时一股沁人心脾的暗香扑鼻而来,如能销魂蚀骨。   她被拎得脚离地面,乌瀑似的秀发从肩后滑落,长及脚踝,单薄的身段轻若无骨,竟是柔弱到不可思议。   壮汉心头一悸,只听她嘴里碎碎絮絮地念着什么,声如蚊蚋,正欲凑近去听,她已掀起眼帘,一对绮绝似梦的烟色眸子,胜过十丈软红所有的千娇百媚,是揉碎桃花无数漫天飞舞的那一场惊艳,刹那间,引人神魂遁出,是痴迷是沉沦,从此万劫不复。   “我好饿……”她眼波盈盈,无辜却又勾魂,轻然咬住唇瓣,渗出的艳红之色,比胭脂还毒,“可不可以给我弄点吃的……”   壮汉简直看得魂不附体,怔了片刻才松手放开她,继而唔了两声,听到前方传来卖包子的吆喝声,连忙应道:“你、你等一下。”   生怕让她久等一样,他立即丢掉酒壶,大步流星地朝包子铺行去。   颜红挽重新勒紧兜帽,侧头冷冷地瞥去一眼,便消匿在人群中。 ☆、厮守(终)   她兜兜转转地拐过几条巷道,突然一只大手从后猛地拍上她的肩膀,正是方才那名壮汉。   他眼神含着热切迷恋,伸手递来两个热腾腾的包子。   颜红挽不料他追了上来,幽冷一笑:“我又不想吃了呢。”   壮汉愣住:“那、那你想吃什么?”   颜红挽沉吟下:“炸糯糕。”   那壮汉正欲转身,但略一思付,又伸手搦住她的柔荑。   颜红挽黛眉颦蹙:“做什么?”   他抿了抿唇,吞吐道:“你、你得跟我一起去,我再买给你!”   颜红挽莞尔,声音柔靡如蛇一般绕耳:“你怕我逃走吗?”   他不作声。   颜红挽秋波斜睨,迎着天光,有惊艳目眩之华,直直媚到人的心坎里去:“我不逃便是,你先放开手……弄疼我了呢。”   壮汉犹豫一下,终于缓缓放开她。   颜红挽走在前,他跟在后。不远处有座楼高三层的酒楼,从门面看去已觉气派不凡,一辆紫盖缀缨马车停在门前,有小厮搬来脚凳,扶着一名年逾三旬,气宇轩昂的华服男子缓踱下车。   颜红挽眸角微眯,倏然施出全力,飞奔而去。   这一幕令人大呼意外,那华服男子转过头,只见她抖篷翻开,青丝飘扬,宛若月下一只轻盈舞来的蝴蝶,他愣仲间,蓦闻她身上飘来的脉脉幽芳,似能夺魄,竟傻了一样,任她翩然扑入怀中。   她浑身虽裹着斗篷,但依显纤孱弱骨,令人不由自主地心生怜惜*护。身旁护从惊呼声“侯爷”,正欲拉开颜红挽,华服男子却挥手阻止,搂住她,轻轻地问:“姑娘,你怎么了?”   颜红挽仰起头,眼波潺潺一绕,流转间妩媚太浓,已叫人痴怔当场。   “可不可以帮我个忙……”她唇瓣上隐隐有花息萦绕,一字一句从唇际吐出,仿佛透明的蝶羽在空气里暧昧地游走,“帮我……杀了那个人。”   华服男子身体震颤,不知是被那绝色容华所慑,还是为那言辞间的狠毒所惊。壮汉叫嚷着冲上来,却被两名护卫阻拦,华服男子见状叱喝:“大胆刁民,还不快给我速速拿下!”   他又低首凝视颜红挽,嗓音格外轻柔:“你别怕,有我在,绝不会让人伤害你,我这就派人打发了他。”继而问,“你叫什么名字,家住何处?”   颜红挽从他怀中挣脱,只是淡淡道:“多谢了。”   见她转身欲离,华服男子心下一阵患得患失,当即问:“你去哪里?”   颜红挽没有理睬,侧首时,那姣好的轮廓线条在光照下,仍旧美得窒息,他猛地倒吸口气,下定决心,一挥手,三四名护从迅速上前围堵。   颜红挽步履停顿,见他立在那厢原地负手,语含讥诮:“侯爷想在光天化日之下抓人吗?”   北燕侯绷住眉宇故作威严,但在她的冷视下,终究唉声一叹:“你肯不肯随我回府?”   她轻笑:“我有一个请求,侯爷答应,我便心甘情愿地回去。”   北燕侯内心一动,神情微带喜悦:“什么请求?只要你说出口,便是金山银屋我也给你!”   颜红挽五根素指抵唇,嫣笑如花,白皙眼睑下却流动着一痕隐晦不明的暗波:“侯爷若肯割掉自己的舌头,我就随侯爷回府。”   北燕侯闻言,额头青筋暴起正欲大怒,可当见她面无畏色,三千飞发,那天光雪容,倾城之姿,带着晶玉弹裂的美艳动魄,情不自禁就想到她衣际间的幽华暗香,似还在怀中楚楚,胸口顿时一软,他神情平复下来,开口下令:“抓住她!”   两名护从刚要碰到她,不料一阵劲风从后横扫背脊,痛若刀削,二人惊呼一声栽倒。   眼前出现一名披着破旧斗篷的年轻男子,尽管形容潦倒,但星眉俊目,顾盼间恍若朗朗皓月,流露出风神之质。北燕侯当即问:“你是何人?!”   池曲扬并不理睬,一把将颜红挽揽入怀中,目睹他欲夺佳人,北燕侯心生慌乱,出言喝令:“快点拦住他!”   众人蜂拥而上,怎奈池曲扬武功太高,擎剑不曾出鞘,几招连挡带攻下,便将几人打得落花流水,他像护着至*珍宝一样,把颜红挽裹在斗篷内,最后施展轻功,带着她破出重围。   北燕侯伸手半空,却挽不住那绝代纤影的半分衣角,只能干站原地,眼睁睁地看着她离自己越来越远……   池曲扬带着颜红挽来到一片林间,刚松开手,颜红挽就往树上撞去,他大呼一声,手疾眼快,硬是将她拽了回来,拍中背后-穴道。   颜红挽软软一倒,他抱着她就势坐在地上,那时天地万物犹如俱灭,眼中只有她,一遍一遍脱口唤道:“红挽……红挽……”他嗓音沉痛,脸庞贴上她的鬓边,烫得仿佛火烙,“我知道,你宁愿死……也不肯喜欢我……我不会再逼你了,只求你好好活着……好好活着……”   颜红挽被封住穴道,一双眼睛呆呆望着天空,寂若死水。   池曲扬*怜地摩挲过她的额发:“他死了,你的心便也死了,对吗?”   颜红挽嘴角轻微动了下,恍惚在笑,虚渺而空洞。   她被曲池扬抱上马背,昏昏沉沉间便睡着了,待醒来,天色早已黑透,她躺在炕上,只觉喉咙里跟塞了沙子似的嘶哑,不断唤着:“水……水……”   水源沿着嘴角滑进来,润过舌尖,那份细腻激起体内欲要沉死的细胞,引得人疯狂的渴求,她不由自主张开口,近乎贪婪地索取,吞咽得太急,一下子呛咳起来,她翻身伏在床畔,青丝流泉般泻了一地,只觉一只小手拍抚着自己的后背,又软又轻,像梦里摇篮的节奏,她恢复意识,堪堪抬首,入目是名十一二岁的女童,鹅蛋小脸,细眉乌目,身穿碎花布衣,一手捧着水碗,一手拍着她的后背,见她醒来格外兴奋,笑得眉毛都弯成月牙。   颜红挽环顾四周,发现自己是在一间茅屋里,陈设不多,但窗明几净,并非之前与池曲扬相处的那座木屋。   “唔……唔……”女童伸手指着碗里的水,又指指她。   颜红挽这才意识到她不能说话,见她用手比划,点点头,女童便跑到桌前倒满水,又踅回递给她,待颜红挽慢慢喝完,她欢喜地笑了笑,露出一排雪白的碎米牙。   颜红挽思付下,准备下床,孰料女童神色焦急,挥手阻止,一直把她推到床头。   颜红挽靠在床头不动,她才松口气,像是完成了很重要的任务,跟颜红挽摆摆手,又指向门口,颜红挽知道她的意思是要出去,叫自己不要乱动。   颜红挽沉默,女童只能眨着乌眸干巴巴地望着,有些着急,过会儿,终于看到颜红挽颔首,她立即朝门口跑去,临前还不放心,扭头瞧了一眼才离开。   颜红挽低头掏出颈前的玉石宝盒,眼神飘忽,痴痴地想着一些事,稍后竹帘微动,池曲扬疾步入内,他之前沐浴过身,换了一件洁净的衣袍,黑若子夜的长发梳理得柔直光亮,以发带高扎,连下颔的胡茬都没有了,愈发衬出一张美如玉质的脸容,浓眉秀目,丰神俊朗,似一柄能夺日月华辉的神光雪剑,就此铸于天地之间。   仿佛见到昔日那个翩翩俊美的少年,他的变化,令颜红挽微微吃惊。   “醒了。”池曲扬说完看向跟在背后的女童。他的身量高出对方许多,是以慢慢蹲□,很耐心地用手比划几下,女童会意,马上又跑出去。   池曲扬坐到床边的矮墩上,嘴角泛起轻柔的弧度,解释说:“她叫阿尘……当初我掉下山崖,幸被顾大娘所救,也就是阿尘的娘亲,阿尘生来便有缺陷,不能说话,她们母女俩一直住在山里,靠织补为生,顾大娘身体不好,就在前几日去了,如今只剩下阿尘孤零零的一个人……”   颜红挽方有所悟,相处的那段日子他经常外出,原来是为了照料她们母女二人,那只针线箧应该也是从这里取来的。   言毕,池曲扬仔细端详她的脸色,目中包含了太多的眷恋,像一场晚秋细雨,情深无尽时,总添了悲意,他握住她的手,只觉细腻宛如滑玉,比这夜色还冷。   “红挽……”他的手轻微发抖,音蕴一丝凄凉,“红挽……你、你忘了他,好不好?我已经想的很清楚了,以前的事,我们就当从来没有发生过……我会一直待你好,即使你心里没有我,我也不在乎了,只要我喜欢你,我喜欢你就够了……红挽,我们带着阿尘,一起住在这里生活好不好?”   他抬头凝着她,眸色太深,认真得像个孩子。   颜红挽呼吸间透出一种沉重,怕冷似的缩回手,扭头望向窗扇,近乎水银色的月光不易察觉地从外渗透进来,那窗子白得就像发了光的糖纸。   只是无话。   阿尘端来餐盘,上面叠着几个热乎乎的饽饽,池曲扬见状,朝颜红挽道:“你一天都没怎么进食,先吃点东西吧。”   阿尘一番应和着点头,递来餐盘,颜红挽便拣来一个饽饽细嚼慢咽,池曲扬瞧着她出神,忽被阿尘拽了拽袖子,举着饽饽到他唇边,池曲扬忍不住笑:“好,我也吃。”顺势拨弄下她的脑袋瓜,动作熟络而亲昵,阿尘冲他咧开小嘴,笑得格外灿烂。   池曲扬外出到山里狩猎,回来时,阿尘正守在颜红挽床边,二人手里各执一个绣棚,颜红挽轻抿着唇瓣,拈针极慢地从棚底缎面穿线上来,窗外的光,洒着她纤细的身姿变幻流离,仿佛正是那白底缎上疏疏散香的花影。   阿尘不知绣了个什么,举起棚架,颜红挽睨眸睐来,扑哧一笑,再掀眼帘,发现池曲扬站在门前朝着她俩发呆。   池曲扬赶紧回神,出于好奇地问:“你们在笑什么?”   颜红挽声音略带欢谑:“阿尘打算给你做条手帕,上面绣一朵大红花。”   阿尘兴致勃勃地举着绣棚过来,池曲扬见上面果然绣着一朵大红花,顿时哭笑不得,接着问颜红挽:“你懂她的意思?”   “嗯。”颜红挽淡淡回答,“她一比划,我就明白。”   不过几日光景,她们就相处得如此融洽,池曲扬甚觉欣慰,话也多起来:“你绣的什么,给我也瞧瞧?”   颜红挽却将绣棚图样翻到底下:“还没成形的蝴蝶罢了,没什么可瞧的。”   池曲扬心情好,不以为意:“我今天猎了一头鹿,晚上可有的吃了。”   阿尘闻言兴奋地拍起小手,颜红挽想了想,居然落下句:“我也来帮忙吧。”   池曲扬既惊且喜,抑住内心的激动,展颜笑道:“你歇着吧,那种活你可干不了,有阿尘给我当帮手就行了,阿尘,走——”   阿尘像只雀跃的小黄莺,一蹦一跳地跟在他背后,池曲扬似乎格外兴奋,出门前竟还吹了个胡哨。   晚饭十分丰富,三个人围在一张桌子前,阿尘挑着汤里的肉末吃,池曲扬便把盘中的菜尽皆给她拣了一遍,自从她父母双亡,池曲扬带着她就跟个父亲似的,总是一副谆谆教导的口吻:“多吃菜,不许挑食,小心以后长不高!”   阿尘乖觉,一边听他说一边闷头吃饭,整张小嘴塞得都快张不开了。   池曲扬夹了肉片,慢慢递到颜红挽碗中,仿佛害羞似的,语气竟与方才截然不同,柔得直欲滴下水来:“你也多吃点……”   颜红挽没甚表情,夹着吃了,池曲扬傻笑,阿尘见状做鬼脸,笑他羞羞,池曲扬又气又无奈,捏了下她滑溜溜的面颊:“鬼灵精怪的,好好吃饭!”   烧了一桶热水,颜红挽简单沐浴完,掀开竹帘回到房间,就见池曲扬站在桌前背身相对,室内一灯如豆,映得他的影子瘦而长,秀挺若清透兰竹,带着沁人心肺的温暖。   池曲扬慌张放下那柄梳子,将几缕青丝攥在掌心里,方转过身,讲话有些吞吐:“我……”   她凝在微暗处,纤纤如剪,发散浅衣,衬得襟前黑幽幽的一片,烛火摇曳着,她就似漾在泉中的月轮,浮光若动,虚美不真。   池曲扬呼吸发紧,移目不敢再瞧:“被褥都铺好了……你,你早点歇息吧……”颜红挽与他擦肩而过时,忽听他又从背后道,“红挽,我真希望、真希望能永远这样下去……永远……”   他的声音很轻很轻,恍惚得像是窗外的落花。   冬天在寂寞中过去,转眼,雪残,冰融,那灰秃秃的山跟沁了翠似的,一下子变得绿意殷殷,风暖了,所过处,染红抹碧,桃花阴下,小莺乳啼,唤醒了那朝朝暮暮之人,方知又是一春。   池曲扬在院中劈完最后一批柴火,直起腰,擦了擦额上的汗珠,院外的小树林里,阿尘兴高采烈地拉着颜红挽回来,颜红挽手上举着一捧白色山花,远远望去,就像一团白绒绒的小猫窝在胸前,与那张容颜相交辉映,花光丽色,繁艳照眼,绝色竟不似尘寰应有。   眼前一幕太美,池曲扬嘴角含笑,目注着她们一点一点临近,阿尘从颜红挽手中摘下几朵,献宝似的举到池曲扬跟前,池曲扬接过一闻,笑道:“真香。”   他沉吟下,又道:“家中的盐不够了,我一会儿要到镇上去,你们有没有想要的?”   阿尘一听就急了,惦脚挥舞着小手,嘴里发出唔唔的声音。   池曲扬心领神会:“我知道,是藕荷饼。”   阿尘赶紧点头。   池曲扬睇向颜红挽,含情脉脉:“我记得上回你说枣仁桂花糕好吃,我买来给你吃好不好?”   颜红挽想了想:“阿尘也喜欢。”   “她啊。”池曲扬疼*地刮下对方的鼻尖,“她是小馋鬼,哪有她不*吃的?”   收拾好他就下山了,颜红挽与阿尘站在屋檐下目送他离开,阿尘跑上前好几步,挥手跟他道别,直至池曲扬的身影再也看不到了,她才垂下手,静静望着远方,阳光照来是一道寂寞的孤影,却有种意外的坚强与执着。   颜红挽见她回来,轻轻启唇:“我知道,他经常瞒着咱们下山给人打下手,不然哪来的钱呢。”   阿尘满面担忧。   颜红挽明白:“你很惦记他。”   阿尘颔首。   颜红挽莞尔一笑:“他这个人就是这样,没有野心,心肠又软,其实他的生活本不该这样的……如果……没有遇到我……”   她的声音听起来总是柔柔软软,仿佛随风伴响的幽笛,是那一段淡淡忧愁的调子,似乎还想说些什么,却淡到无音。   下午,阿尘在院外的草丛玩耍,颜红挽独自坐于门前的石阶下,对着脚旁的小石子发呆。   没多久,阿尘跑过来,将合拢的双手举到她面前,小心翼翼地打开一条缝隙,里面是一只美丽的蝴蝶。   颜红挽莫名愣住,阿尘眨着大眼睛笑眯眯的,捏住蝴蝶的翅膀递给她,颜红挽神色恍恍惚惚,伸了手,触碰的刹那,指尖微微一抖,蝴蝶凭空翩跹,擦过眼角,远远地飞走了。   阿尘焦急,又跑出去追,颜红挽望着她的身影在丛中奔来跑去,一心一意,不过是为了给她追那只蝴蝶,某个情景便从脑海里呼之欲出。   当阿尘回来,发现颜红挽正掩面哭泣,哭得很伤心,泪水仿佛潺潺的小溪在指缝间穿流,肆意地令人心疼。   阿尘惊惶,不知出了什么事,将好不容易逮住的蝴蝶给她瞧,希望她能开心。   颜红挽肩膀颤动,哭得呜呜咽咽肠子都快断了,许久,她才摇头:“不……我不想要了……”她倏然起身,朝院外走去,阿尘吓得松手撒了蝴蝶,上前拽住她的衣袖。   “……我要离开这里了。”颜红挽脸上浮现渺然的笑意,青丝缱绻而飘,那模样,竟欲化仙而去。   阿尘眼睛瞪得大大的,拼命地摇头,想把她拉回屋里去,可惜颜红挽坚持往前走,她急得直快哭出来,不能讲话,扯着嗓子发出干巴巴的声音。   颜红挽心中明意:“你想说,我对他来讲很重要,对不对?”   阿尘点头如捣葱。   颜红挽微笑:“即使重要,也不一定就要在一起,对我……最重要的那个人……我已经永远失去他了……”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,宛若最后的嘱托,“今后,你要好好陪伴他。”   那笑容淡得像一缕青烟,挽留不住,被阳光灿照,竟是一片透明清丽。   阿尘瞅着那笑容,不知为何,慢慢松开她的衣袖,肯定地点点头。   颜红挽走出五六步,却看到池曲扬站在前方不远处,正不动声色地朝这厢望来。   没料到他已经回来了,与他对视片刻,颜红挽吐出四个字:“我要走了。”   池曲扬脸上是失去血色的苍白,手里提的糕点包裹“啪”地掉落地上,他冲上前,一把扯过颜红挽的身体,生拉硬拽地带回房间。   颜红挽跟个没骨架的软人似的,挣都不挣,进了房间,就被池曲扬按在墙上,他的唇覆压而来,那吻热切而疯狂,仿佛发泄着内心的恐惧,又仿佛是一种无可救药的绝望,恨不得要吃了她,要生生啃下她的肉,他的吻太汹涌,颜红挽的唇瓣已是麻木到失去知觉,几乎体会不到痛。   “为什么……”像暴雨里崩断的琴弦,带着声嘶力竭地凄楚,他搂着她不敢撒手,好似那是他的命。   颜红挽舔下嘴角的血,声调是无波无浪的平静:“其实你明白,迟早会有这么一天的。”   “我们现在这样不好吗?”池曲扬紧紧扳住她的肩膀,指尖发凉,如同冰冷的刺,隔衣刺骨。   颜红挽微笑,眸子里带着迷离的烟色,恍惚整个人根本不存于这个世间:“曲扬,不要再自欺欺人了,我不属于这里,你也不该属于这里,就当是一场梦,春天来了,我也该离开了。”   池曲扬害怕到浑身抽搐:“不……不……我不要你走……”   颜红挽捧起他的脸,他绝望地看着她,像是惊恐无助的小兽,眼底下有淡淡的泪光。   她柔声哄道:“曲扬,回家去吧,你还有亲人,还有疼*你的姐姐,想想阿尘,她还小,不该再吃苦受累,你带她一起回家去,找个大夫,说不定日后能够治好她的嗓子。”   池曲扬执着地问:“那你呢,你呢?”   “我?”不知想到什么幸福的事,颜红挽兀自莞尔,那样倾城倾国。   池曲扬更感到从未有过的恐怖:“你就这么喜欢他?连一丝余地也不肯留给我?”   颜红挽眼角蕴笑,但低幽的嗓音宛若那飘零飞燕,在流年中忧伤的叹息:“是我害了他,我一直以为,总有一天……他会醒过来,会回来找我……可是没有,到最后也没有……”   池曲扬瞪大瞳眸,生恐下一刻,她就会凭空消失,猛地把她抱在怀里:“红挽……我求你不要走,我怕……我怕你会死的……”   “傻瓜。”颜红挽柔软的唇瓣凑近他耳畔,是花的气息,芬芳旖旎,熏人欲醉,亦如情人间的耳鬓厮磨,“在很久之前,我就已经死了呢。”   取下那一枚玉石宝盒,挂在他的脖颈上,颜红挽浅笑嫣然,美若夕照晚梨,唇启似轻吟:“曲扬,你其实是个好人,真的很好呢,如果没有遇见他,或许……或许……”   她没再说下去,而是仰起头,落叶点水般,吻上他的额心,又缓慢地,吻上他的唇,她从没如此温柔过,淡淡残暖,烟花艳烬,直如幻觉,那是蝴蝶的吻。   池曲扬胸口痛得快要撕裂,然而那一瞬,依旧是痴了,沉沦复沉沦,相思成病,终究害了今生。   他恍然惊醒时,屋内已是空荡,唯独一抹脉脉暗香在唇间氤氲,他身形不稳,跌跌撞撞地夺门而出。阿尘正站在院前,视线静静落在某个方向,目送着什么,见他出来,不禁转过身,或许她这一生也不会忘记,对方脸上,那种伤心欲绝的表情。   天端一方,卷云缕缕,黄昏的颜色照着山青树影,隐隐一片嫣红,远处,孤鸟飞过,伊人已杳,只剩下痴情者,望断天涯路。   此生,他们都不会相见了。   当清清楚楚意识到时,便是撕心裂肺的痛。   池曲扬颓然跪在地上,用手捂住脸。   阿尘上前抱住他,在怀里,他像个孩童一样哭泣着:“她走了……她是真的走了,阿尘,她去找那个人了……永远都不会回来了……”   阿尘望向天外,残阳似血,暮色四起,原来日子还那么久,她带着安慰与关怀,紧紧抱住那个人,若他需要,她便会永生相伴。   ********   到了暮春四月,烟雨潇潇,芳草萋萋,飞絮飘花,处处是缠绵的味道。   初晨寂静,细雨中的山林显得分外清冷,一团白色薄雾在空气里袅袅拂游,宛若画迹洇开了浅浅的水润韵色,将景致罩得朦胧飘淡。   远处,隔着雾帘,隐隐绰绰地出现一痕人影,纤姿细瘦,美如剪月。   恰逢一缕清风吹来,雾起涟漪,四面散开,那人红袖青伞,乌丝朱纱,步履婀娜,若拂柳穿花而来,恍疑惊鸿一现红尘。   山脚下立有一坟孤冢,灰碑朝天,字迹萧条,周围残花满地,曾有的繁华,皆入土化白骨。   颜红挽静静站在冢前,帷帽垂下的红纱长过腰身,遮住那绝色容华,只若雾里看花,风拂来,雨音微乱,一袭红袖罗裳伴朱纱,凭空挑起一抹繁华倾城的绯,她伸出手,破开帷帽前长长的红纱,雪色指,凝脂白,幻莲瞬绽般,与那艳艳的红相称,格外惊魂炫目。   她轻轻地抚摸着墓碑上的名字,动作如描似绘,近乎一种缠眷,空中杨花点点,只若相思泪。   她到底,还是来到这里了。   其实一直都想告诉他,她在等他,一直都在等他,就像当年,他一袭白衣踏雨而来,将一枝瑞香花举在她面前,她是那般欢喜,天地之间,只有他温存的目光以及那一枝瑞香花。   曾经她*得如此深,如此痴,总以为会是天长地久,然而最后,她却将这份情感深深埋藏在了心底,久到她自己都快忘记*的人究竟是谁,她不止骗过了所有人,竟连他也骗过去了。   他不知道,她从来没有*过任何人,只有他,一直都只有他。   红挽……   小雨淅沥,成泪千重,轻敲伞顶,声慢慢,汇成碎音无数,耳畔袅袅萦绕,恍惚谁的呢喃。   颜红挽自嘲一笑,撑着伞在雨中茕立,那时花也迷离,春也迷离,人却萧索了。   “红挽……”   梦里的声音,在背后似真非真地徘徊,仿佛那人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,那一刻,尘烟往事,流光碎忆,忽似风起云涌般,勾起别样惊心。   颜红挽身体颤抖了下,极其缓慢地转过身,不远处的一棵槐树下,那人长发飞扬,衣袂飘摇,遗世而独立。   傅意画站在树下,清冷的雨水透过叶隙,点点滴滴浸湿了他的乌丝轻衣,而他只是痴痴地、痴痴地凝着她,仿佛等候了千年万年,终于等到她似水温柔地一眼回眸。   那时天地都安静了。   二人凭空相顾,不能言语,不能动弹,只是相互凝着、望着,痴在了原地,久到了天荒地老。   最后傅意画拄着拐杖,步履蹒跚地往前走来,走得有些急,雨珠濡湿了衣摆,但那目光瞬也不瞬,仿佛怕一眨眼她就消失了一样。   他来到跟前,颜红挽依旧安静地原地不动,傅意画抬起一只手,在半空微微发抖着,掀开遮在她面前的那一层朱色帽纱,当入目眼帘,是那姣好到不可思议的白皙下颔,正有一串晶莹顺着柔美的曲线缓缓悬到颔尖,坠落,溅地,梦幻似的摔个粉碎,随雨化烟,是挽留不住的美丽。   傅意画眸底有种哀伤的颜色,深浓得化不开,似能勾起心碎的疼痛:“我本想着,或许,或许此生,都不会等到你来了……”   颜红挽仰起头,眼角虽有泪,但神情却是茫然的,黛眉微颦,仿佛是小小的孩子,害怕从梦中惊醒。   傅意画将深藏已久的话讲出来:“红挽,我知道那秘笈就被你藏在吊坠里……可是那个时候你疯了,什么都不记得,你像个小孩子,对我处处依赖,我喂你吃饭,给你捉蝴蝶,遣散了庄上所有的侍妾,连我都不敢相信自己能做出这些事,可是只要是你说的,我都心甘情愿地去为你做,那时我甚至期盼,能与你永远这样生活在一起就好了,这样你就不会去喜欢别人,就不会不理我,你只是我一个人的,秘密就永远存在那吊坠里好了……可我万万没有料到,你后来还是恢复了记忆,你想以死来了结我们之间的一切,红挽……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吗……如果你不在这个世上,我真的不知道该怎样活下去……我一心想当武林盟主,想成为天下最厉害的人,我一直认为只有这样,才能保护你,才能不让任何人伤害你,我想给你最好的东西,想让你过上最富裕的生活,我以为你会开心,会幸福的,但是到了最后,我才发现我错了,是我太过执着,是我从头到尾就做错了,你不仅不开心,反而离我越来越远,你宁愿选择那个人,也不肯留在我身边,我知道,这回我是彻底失去你了,即使将来拥得一切,又有什么用?红挽,我毁掉了山庄,故意放出假死的消息,我想着,或许你得知消息后,肯来看我一眼……”   他伸手去掏衣襟,小心翼翼地从怀里取出一个布帕包裹,打开来,竟然是一枝瑞香花。   “我中了许多的瑞香花,一直守在这里,我想着,如果今年的春天等不到你来,就在明年的春天等,如果依然等不到,就在后年的春天等,一直等、一直等……”   他深情脉脉地望来,眸底间再无蒙翳,恍若是桃花树下情窦初开的少年郎,千辛万苦地采来一枝花,只为献给自己最心*的人,那发丝衣衫上折着流离水光,愈发衬得他清风秀骨,容华奇绝。   伞从手中掉落,颜红挽恍惚而怔迷地唤了声:“意画,你回来了……”   傅意画眸中仿佛抚起一地月光,流转着无限温存,最尽处,却又隐匿着一缕脆弱不堪的哀伤:“红挽,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,除了这些花,我真的什么都没有了……”   颜红挽满面泪光,遏制不住,就像一羽柔弱的蝴蝶,终于投入他的怀抱,整个人好似是水做的,快要化进他的身体里,傅意画几乎不敢置信,她是真的、真的又重新回到他的身边了,欣喜若狂地抱住她,不曾有丝毫的松动,满心满眼里只有她,那么紧,那么紧,如同拥住世间一切,两个人抬头凝视,用目光端详描绘,不知是谁先吻上了谁,在雨中唇舌纠缠,迷恋辗转,拥抱的身体轻轻战栗着,已是痴乱到无法思量。   颜红挽踮起脚尖,慢慢吻上他的眉梢,是燕儿的尾羽流连而过,柔柔软软,如能溶骨,带着月华夜昙的幽香,是她的味道。   她曼抬眼帘,两眉间笑意嫣然,迷了春华,醉了红尘,简直叫人忘乎了一切:“你不知道……我等了有多久,意画,我喜欢你,一直都只喜欢你……意画,我再也不要离开你了。”   傅意画猛地将她拉近,痛吻难止,颜红挽微阖眼眸,唇畔漫开一丝幸福的笑意。   青山雾雨,蝶歇香丛,他为她执伞,她搀扶相偎,周身飞舞着轻花软絮,两条影,慢慢行,只如归去梦里,从雾色中渐渐杳去,且听那娇莺啼哝,雨声潇潇,流入花渠沟涧,一生泪,一世情,从此细水长流。 本文由书本网提供下载,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://www.bookben.cn/